第56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 (第1/2页)
平儿回到她“奶奶”凤姐的住处,就把刚才所见所闻说了,凤姐弯在床上养病,听了笑说:“好,好,好个三姑娘!”把探春连赞了三声,然后又说:“想来她们是要商议怎么节省的办法。你知道,我这几年是想了多少样节省的办法,弄的一家子没一个不背地里恨我的。只是也无奈,家里总是出去的银子多,进来的少,若不早些料理一下,过几年就赔尽了。”
平儿说:“可不是这样!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要出嫁,两三个少爷要娶妻,一位老太太(这没说完,要送终!),都是要花钱的。”
凤姐笑说:“这我也考虑过,这倒也够了。宝玉和林妹妹他俩一娶一嫁,可以不使官中(指家族公有)的钱,老太太自有私房钱拿出来。(注意这句话,还是认为宝玉是要娶黛玉的。)二姑娘(迎春)是大老爷(贾赦)那边的,也不用我们出。其他三四个,每人花一万两也就够了。环哥娶亲,花上三千两银子,也就够了(贾环,呵呵)。老太太呢,一应都是全了的(棺材地穴什么的都备好了),就是些零星费用,超不过三五千。所以,倒也没什么大开支了。只怕如今又平空生出一些事来,就了不得了。(可见,贾府的积蓄,打发了这些婚嫁丧葬,余额只够日常每年消费开支了,竟无钱应对大事了。)现在想想,倒只有探春是个好臂膀。大奶奶是个佛爷(李纨),不中用;二姑娘(迎春)更不中用(迎春智商比较低,是贾赦和邢夫人遗传给她的);四姑娘小(惜春);宝玉呢,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(指宝玉不懂仕途经济),纵他愿意干也不中用;贾兰岁数又小;林丫头和宝姑娘她两个倒好(指聪明),但是亲戚,不好管咱们家的事。况且一个是美人灯,风吹吹就坏了;一个是打定了‘不干己事不张口,一问摇头三不知’(守拙,大家闺秀的矜持本分)的主意,也难多让她出力出计。倒只有剩下三姑娘(探春)一个了,心里能想嘴里也能说,又是咱家的正人(正经小姐),太太又疼她,虽然表面上对她淡淡的,都是因为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,心里却是把她和宝玉一样呢。按正理,咱们有她这个人帮着,也该省省心了。若按私心藏奸这上讲,我也太行毒了,也该抽身退步了。要再穷追苦克(对下人苛求),人恨极了,暗地里笑里藏刀,咱们两个才四只眼睛(还有一对儿是睁眼瞎不识字),两个心,一时不妨,倒弄坏了。趁着眼下关头,她出头一料理,众人就把往日对咱们的恨暂可解了。”——一席话,道尽了专制下主事者因“精明强干”、“穷追苦克”而被下属下人蜂拥攻击的严重现实。法家也是不好用的,正应了蠢物我前面说的法家见效快,但只是短期一时短期效果好长期不行的道理,这凤姐弄了一两年,就已经自己被逼得山穷水尽,欲寻退路了。而那范雎在秦国当了十二年相国,突然推荐蔡泽来自代,原也不是蔡泽一翻舌战说败了他,于是避位让贤,而不过是李代桃僵。
凤姐接着又说:“我虽然知道你很明白,但还要嘱咐你:她虽然表面言语谨慎,但她读书识字,更比我厉害一层,俗话说‘擒贼先擒王’,她如今要立法立威,必定要先拿我开刀。所以倘或她驳我的事情,你在旁边听了可别分辨,你要越来的恭敬,只说她驳的对,才好。不要怕着我没脸。”
平儿不等她说完,就笑说:“你太把人看糊涂了,我才刚已经这样行事了,这会子还嘱咐我。”
凤姐便笑说:“呵呵,那你更比我明白了。可是你又急了,满嘴里‘你’‘我’起来。”
平儿说:“偏说‘你’,你不依,这不是我的嘴巴子,你再打一顿。难道这脸上没尝过的不成!”呵呵,说‘你’是不允许的,当面称呼对方要用第三人称口气,比如叫刘备得叫“皇叔今天吃了吗?”而不能叫“你今天吃了吗,老备。”那要把刘备气死了。这是对尊贵者。平儿对凤姐说话应该是:“奶奶今天吃了吗?”我对我爸爸说话,也得是:“校长,吃了吗?”说“我”也不行,得说“小的”。所以我对我爸说,合起来是:“校长吃了吗?蠢物已经吃了。”
这都是礼。
凤姐笑说:“你这小蹄子,要拿着说多少遍才好(指你又拿上次贾琏偷奸你挨了我一嘴巴的事作为话柄反复说)。我病成这样,你还怄我。过来坐下,反正也没人,咱们一起吃饭。”即,按理说,平儿不能跟她一起吃饭,得伺候她吃完了,平儿再下去吃。(所以蠢物先于校长吃饭也不行了。)
这里因为没有外人,就不守礼,让平儿一起吃了。
那平儿只能答应了。说着,这时小丫头们就端上饭菜,放在小炕桌上,凤姐和平儿一起吃了。平儿屈一只膝于炕沿之上,半身犹立于炕下,这样地吃着。有时候,奴才做出这种礼仪来,也把自己感动的了不得。屈辱久了,就变成享受了。那些大臣被皇上打着屁股还高呼“万岁”,原也是如此。专制者和被专制者之间,就磨合成了虐待狂和被虐待狂的关系,互相都各自觉得爽。
平儿吃罢饭,就又到大观园里的“议事厅”里去,看探春叫自己来是商议什么。平儿到时,她们已经商议一会儿了。探春就命她在脚踏上坐了(瞧坐这地方,还没马桶高)。探春于是说到:“我们一个月有二两的月银,可是前儿有人又来要,要头油脂粉钱,每人又是二两的标准。这个就跟刚才那上学公费的八两一样,都是重重叠叠的。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?”
这又是向凤姐开炮了。
平儿忙笑说:“这个有这么个原故:这个的二两,是买办按照每人二两的标准领了,出去采买头油脂粉,然后分发发送给各房姑娘们。姑娘们每月的二两,原不是为了买这个的,不过都是一些零花钱,偶然一时遇上点花销,自己直接用了的。如今我冷眼看着,各房里的姑娘都是派人拿现钱出去买这些东西。我就疑惑了,是不是买办买的东西不是正经货,拿些使不得的东西来搪塞。”
探春李纨都笑说(注意,你看宝钗不笑说,她就是不说):“你也留心看出来了。他们拿来的货就是没法用,所以我们都得用这二两银子,另叫婆子或者婆子的兄弟哥哥儿子出去买,买了来才能用。不知买办是怎么回事,单把铺子里坏了不要的,买了来给我们。”
平儿笑说:“买办买的是那样的,他要是买了好的来,别的买办岂肯跟他善罢甘休,又说他使坏心要夺了我们别的买办的饭碗了。所以他们也只得如此。”这只讲了现象,倒仍不是原因,根本原因还是拿回扣。拿回扣,就不能买来高质量的了。商家也得挣钱啊。
探春说:“所以我心中就不自在了。钱多设了二两的标准,却是买来无用的东西。所以,不如竟把这二两头油脂粉的钱,给废除了去了。(驳了凤姐时代的一个陋规。)这是一件事。第二件,年节时我去赖大家,他们园子还没有咱们的一半大,树木花草也少多了。谁知跟听他家女儿(这里既不说姑娘,也不说丫头)一聊,才知道,这个园子,除了她们戴的花,吃的笋菜鱼虾之外,一年还有人包了去,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出来。我这才知道,一个破荷叶,一根枯草,都是可以卖钱的。”
宝钗笑说:“真真是膏粱纨绔之谈(富家公子小姐说的话),原连这个都不知道。就算不知道,也是看书,难道没看过朱夫子的《不自弃文》?”朱熹写过《不自弃文》,里边说顽石、粪便、草灰都是值钱的,不应该自己把它扔了。
探春说:“当然看过,那不过是一种虚浮比喻。”是的,像朱熹这么顽固不化的人,写这个什么东西值钱,当然是太俗不雅了,他说这个,是比喻微贱穷苦士人,也是有点儿用的,皇上不要把他们扔了。还是招到朝里来,当宝贝养着吧。是比喻人才的。
宝钗说:“朱子说的都是虚浮比喻吗,那句句也是实际啊。你才办了两天事,把朱子都看得虚浮了,以后还不连孔子也看虚了!”
探春说:“你这样一个通人,竟没看见子书?从前《姬子》有云:登利禄之场,处运筹之界者,窃尧舜之词,背孔孟之道。”
宝钗笑说:“下面一句呢?”
探春笑说:‘如今只断章取义,念出下面一句,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?”
俩人就这样在这儿探讨起学问来了,旁边俩人就干傻听着,李纨说:“你们两个,叫了人家来,不说正经事儿,在这儿对讲学问。”
宝钗说:“学问也是对的。在这小事儿上用学问一提,那小事儿也就高级了(属于吃饱了撑的)。不拿学问提着,就流入于市俗里去了。”固然有点儿道理,但按这么说,中国经书又多,养成了这个习惯,即使干大坏大奸事,也可以从经书中找点句子给自己寻理由。拿学问提着,不市俗了,但又陷于伪。
三人固然也是取笑说玩,说笑了一回,就继续谈正经事。探春说:“咱们这园子,这样算来,就能有四百两的利息。但是也像赖大家似的包出去(包给外人),生银子,也是小器,不像是咱们这样人家该干的事。但园子里这许多值钱之物,白搭着,也是暴殄天物。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之中,挑出几个老实本分知道园圃之事的,派她们照顾料理,也不必非得像包给外人似的事先说好交多少利息利润,只是最后一年下来让她们孝敬些东西就可以了。这样,一则园子里的东西有人修理照顾,花木自然一年比一年长的好(承包的人修剪);二则她们可以借此生发得些收入,不枉辛苦一场;三则省了花匠打草这些人等的工资;四则年底我们也得些孝敬的钱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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