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(第2/2页)
次日起来,晴雯就鼻塞声重,懒得动弹。宝玉说:“快别声张,太太知道了,又叫你搬回家去住去(免得传染我)。家去虽然好,到底冷些,不如这里。你就在里间屋(宝玉刚才这卧室,按理说,值完夜了,她们要回自己的那冷炕的屋子呆着去)躺着,我偷偷地给你叫个大夫来。”——这里,还是把晴雯写作是有家的,而且家长是贾府四五代的老仆,后来不知怎么想的,改成无父无母不知出身了。
晴雯说:“虽说如此,还是跟大奶奶(李纨,大观园孩子主管)说一下,不然来了大夫,人问起来,怎么说呢。”(男大夫来大观园,门口盘问,总得有个理由。)
宝玉听了觉得有理,就找了一个老嬷嬷去告诉李纨,同时叫她去传请大夫。半晌,这老嬷嬷回来传李纨的话说:“大奶奶说了,如果两剂药吃好了便罢,若是还不好,还是出去为是。如今时气不好,沾带了别人事小,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。”李纨的意思是,出去回家的话,不用上班,专门休息,对身子更好。这是“出去为是……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”的意思。婆子们转述,称呼大丫鬟们都是“姑娘”,但李纨固然不会叫她们为“姑娘”。
晴雯睡在暖阁里(瞧这地方,宝二爷的窝),只管咳嗽,听了这话,气的喊道:“我哪里就害瘟病了,只怕我传染人!我离了这里,看你们这一辈子别头疼脑热的。”(看会不会我不在,你们一辈子就不会头疼闹热了。)说着,便真要起来。(晴雯是最没有奴才性的,要争平等的人权。)宝玉忙按住她,笑说:“别生气,这原是她的责任,唯恐太太知道了说她不是,就故意说这么一句。你素来好生气,如今(病了)肝火自然盛了。”
正说着,大夫来了。丫鬟们因为怕看男的,就都躲开了,三四个老嬷嬷(不怕看男的,男的不会奸淫了她们)自放下暖阁的大红绣幔,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。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,足有三寸长,还剩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,便忙回过头来。(因为知道这是女的了,就忙回过头,怕看到那女的——难道看了也等于奸淫了?)
那大夫被着头,把手的脉息诊了一回,然后到外间,对嬷嬷们说:“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(又是没法明白的火星语,当时有本事的就考科举了,考不上的就干医生或者算卦或者当老师,骗钱糊口,都是三流智商人物了),近日时气不好,竟是个小伤寒。幸亏小姐平时吃的不多,风寒受的也不大,不过是血气原弱(伏下其体质本来不好),偶然沾带了些(时气的病气),吃两剂要疏散疏散就好了。”说着,就被送着出去了。
出到门口,就在小厮的传达室里坐下,把方子开了。老嬷嬷接了方子,说:“您先别走,我们小爷啰嗦,看了您的方子,恐怕还有话问。”大夫忙说:“刚才不是个小姐吗,怎么是个小爷?(这可坏了,连性别都看错了!我这医生怎么当的。)那屋子跟绣房一样,如何是位爷呢?”老嬷嬷笑说:“那屋子是我们小爷的,那病的是他屋里的丫头,倒是个大姐,哪里的小姐?要是小姐的绣房,小姐病了,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?”(大姐是对未婚女佣人的称呼,张爱玲小说中常说小大姐,那就是小保姆。)医生一听,方才知道自己没看错性别。麽麽说着,拿着药方进去了。
宝玉在屋子里接了方子看了,上有枳实,麻黄,宝玉说:“该死,该死,他拿着女孩儿当我们一样的治,如何使得!这枳实、麻黄如何禁得起。谁请来的,快打发他去吧。再请一个熟的好的来。”——这大夫是宝玉让这个老嬷嬷给叫来的,这老嬷嬷也是看人下菜碟,知道是晴雯的病,所以也不叫个好的,刚才还说“他屋里的丫头,倒是个大姐,哪里的小姐?”,也多少带有轻视嫉妒的意思。
老嬷嬷说:“这倒可以,只是这大夫不是告诉总管房请来的,这车马钱是要给他的。”宝玉说:“给他多少?”麽麽说:“少了不好看,也得一两银子,才是我们这门户的礼。”宝玉问:“王太医来是给多少?”麽麽笑说:“王太医来了,也没有给钱的,不过每年四节送礼,是一定的年例(年薪制)。这人新来了一次,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去。”(非得强调一两,怕是她有回扣。)宝玉是个公子哥,如何摆弄得过这些老家伙,就命麝月去取银子。麝月说:“也不知道花大奶奶(这么称呼袭人,还没公开收为妾呢,就已经这么奉承着叫了)把银子是搁在哪里。”宝玉说:“我常见她在螺钿小柜子里取钱,我和你找去。”
说着,二人到了另一间屋,打开螺钿柜子,里边格子里是笔墨扇子等宝玉的小零碎,还有一串钱,又开了里边的一个抽屉,见里边有几两银子,还有一枝杆秤。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,提起秤来,问宝玉:“哪是一两的星儿?”(呵呵呵。)宝玉笑说:“你问我?有趣,你倒成了才来的了。”(意思是,你是老仆人,应该知道我根本不认识秤。)麝月也笑了,又要问别人去。宝玉说:“你拣那大的给她一块就是了。”麝月听了,就放下秤,拣了一块掂了一掂,说:“这一块怕是有一两了。宁可多些好,别少了,叫那穷小子笑话,不说咱们不认识秤,倒说咱们小气。”那嬷嬷站在外头,笑说:“那是五两的锭子剪了半边,这一块至少有二两呢!姑娘收了这块,再拣一块儿小些的吧。”
麝月早关了柜子,笑说:“谁又找去!多了些你拿了去吧。”那嬷嬷接了银子,自去料理。
(插一句地说,这麝月是原故事叙述者照着自己的妾写的,所以别有一番风味。)
宝玉又命茗烟出去请王太医来,诊了脉,开了方子,果然没有枳实、麻黄,倒多了些别的药料,药的分量也较先减少了一些。宝玉高兴了,说:“这才是给女孩儿们的药。从前我病了,王太医都说我禁不起枳实、麻黄、石膏这样的虎狼药。我和你们一比,我就是野坟堆里长的几十年的老杨树,你们就是秋天的白海棠,连我都禁不起的药,你们如何禁得起。”麝月等只当他又痴疯了,也不多说。
随后婆子煎药。晴雯说:“应该让她们到茶房里去煎,弄的这屋子里都是药味儿,如何使得。”宝玉说:“药味儿比花味儿都雅。神仙采药烧药,最妙的一件东西。我这屋里正想什么都齐全了,就缺药香呢,现在就有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命人就在卧室火盆上开煎。
随后宝玉看看表,就跑去贾府里照旧吃早饭。一边吃一边聊天,凤姐就对贾母王夫人说:“现在天冷了,不如让姑娘们就在园子里吃饭罢。等以后天缓和了再来。”王夫人笑说:“也是,空着肚子来,一肚子冷风,就吃东西也不好。吃些东西,又受着冷风回去。不如把园子后门里头的五间大房子,改作厨房,挑两个女厨子,单给她们做饭。新鲜蔬菜就去总管房里支。”
贾母说:“我也正想着呢,就怕又添个厨房给你们多麻烦一些。”
凤姐说:“不麻烦。办起来不麻烦。就算麻烦,小姑娘们冷风朔气的,别人还可,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?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,何况众位姑娘。”
贾母说:“正是这话了。上次我也要说这话,只是我见你们大事多,如今又添出这些个事来(还得再弄厨房),你们固然不敢抱怨,但是未免想着我只顾疼这些孙子孙女,不体贴你们这些当家人了。现在,你既然这么说出来,更好了。”
因为此时薛姨妈、李婶都在座,邢夫人、尤氏也都过来请安,贾母于是又对着这些众人说:“我一直想夸凤姐两句儿,但是我一直没说,一是怕逞了她的脸,二也怕众人不服。今日你们都在这儿,都是当过姑嫂的(凤姐是姑娘和宝玉们的嫂子),还有她这样想的到的没有?”
薛姨妈、李婶、尤氏等齐笑说:“真个少有。别人不过礼上面子情,实在是她真疼小叔子小姑子。对老太太,也真是孝顺。”——第一次贾母公开表扬凤姐。
贾母点头叹说:“我虽然疼她,但又怕她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。”凤姐忙笑说:“这话老祖宗说差了。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,活不长。世人都信这话,独老祖宗不应该信。老祖宗是伶俐聪明的胜我十倍的,怎么如今这样福寿两全的?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!我活一千岁后,等老祖宗归了西,我才死呢。”贾母笑说:“众人都死了,单剩下咱们两个老妖精,有什么意思。”说的众人都笑了。
这贾母抬举了凤姐之后,随即又用凤姐和自己打趣儿,以免众人被压了心情不好,也是个会处事的。曹操有时也曾这么做。而且找这机会表扬凤姐,也是找的巧、找的准。
那薛姨妈是外人,也不管这些,王夫人是凤姐的姑姑,自是也高兴凤姐被夸,尤氏跟凤姐关系也好,只是那邢夫人,刚才嘴上也说好,其实却未必高兴凤姐被夸。所谓老太太怕有人不服,那大约就是说她呢。至于鸳鸯的事,凤姐弄来弄去,还是没给邢夫人弄成,也是最近的一个疙瘩吧。——那凤姐最一开始,就反对邢夫人打弄鸳鸯的主意。那凤姐本是自己的儿媳妇,却跟着王夫人跳上蹿下,又最得老太太宠信,邢夫人如何对王夫人、凤姐能平气。
宝玉记挂着晴雯,也不多听多说,忙把饭吃了,便先回园中来了。那晴雯到底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