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(第2/2页)
于是黛玉就把王维的一本集子借给香菱,教她把上面自己圈了红圈的诗都仔细念了,有不明白的问宝钗,或者问我。那当晚香菱就拿了集子,在蘅芜院里于灯下一首首地读起来、背起来了。宝钗连催了她几次睡觉,她也不睡。宝钗只好由她去了。
这期间,香菱就频频跑去向黛玉请教,谈诗论心得,又要来了杜诗看。终于功力日进,央求黛玉说:“你出个题目吧,让我回去诌一诌,诌了来,替我改正。”黛玉就说:“昨夜最月圆,我也正要诌一首,还没有诌成,你就竟也诌这个吧。要十四寒的韵。去诌吧。”
香菱就喜喜地回家来“诌”。直弄得茶饭无心,坐卧不宁。宝钗说:“何苦啊,都被颦儿引的你,我和她算帐去。你本来就呆头呆脑的,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。”香菱说:“好姑娘,别说话,正想呢。”
一面说,一面终于做了一首,先给宝钗看。宝钗看了笑说:“这个不好。你拿给她去看看吧,看她怎么说。”香菱听了,当即跑去找黛玉。
黛玉看时,见是写道:
月挂中天夜色寒,清光皎皎影团团。
诗人助兴常思玩,野客添愁不忍观。
翡翠楼边悬玉镜,珍珠帘外挂冰盘。
良宵何用烧银烛,晴彩辉煌映画栏。
好像翻来覆去都在重复一个意思,好像一大块豆腐,里边全是豆腐分子,让人看了有点窒息。黛玉说:“样子却有,只是措词不雅。都因你看的诗少,被它缚住了。把这首丢开,再做一首,只管放开胆子去做。”
香菱听了,默默的回来,连家也不回了,只在园中池边树下溜达,或坐在山石上出神,或蹲在地上抠土(大约月亮在地里),来往的人都诧异。李纨、宝钗等人听说了,都跑来远远地站在山坡上瞧着她。只见她皱一会儿眉,又自己含一会儿笑。
宝钗笑说:“这个人怕是要疯了!昨夜嘟囔到五更天,这会儿做了一首,又不好,现在自然是在另做呢。”
只见香菱兴冲冲地又往黛玉那边去了。宝钗众人中探春就说:“咱们也跟了她去看看,看写的好些没有。”于是,大家一齐都往潇湘馆来。见香菱正在提笔又写,写罢了,就递给黛玉看,黛玉看时,见是:
非银非水映窗寒,拭看晴空护玉盘。
淡淡梅花香欲染,丝丝柳带露初干。
只疑残粉涂金砌,恍若轻霜抹玉栏。
梦醒西楼人迹绝,余容犹可隔帘看。
黛玉说:“难为你了,只是还不好。这一首过于穿凿了,还得另做。”
穿凿就是在地上挖沟挖渠,指的是人工硬造,所谓穿凿附会,硬往上引。月色下的梅花、柳带、台阶(砌)、栏杆,这些东西都像干柴,堆在月下。
宝钗等人忙也索诗看,看罢,宝钗笑说:“不像吟月了,倒像吟月色,你看句句倒是月色。这也罢了,原来诗从胡说来,再迟几天就好了。”
黛玉批评“穿凿”,宝钗批评“跑题”。那么跑题可以不可以呢,宝钗说“这也罢了”,意思是可以,“原来诗从胡说来”。跑题也是胡说中的一种。那也就是说,诗是要诌,要胡说,这样才有新意和奇境,但是胡说又不能穿凿地说,“穿凿”就是胡说的不够自然,要胡说的人为的却跟天然一样。就好了。这些东西不能堆在月下,要让它们自然地活起来,和月色相缠,“穿凿”出一个人为的美好世界。所以黛玉说她“过于穿凿”,那就是人工搞的东西不够好,宝钗则鼓励她继续“胡说”,达到高级穿凿的境界。
我想,通过蠢物我的这一番解释,香菱一定对这个问题有了更加模糊的认识。也不知香菱明白了没有,她本来以为这首诗是绝妙,听了这些话,有点扫兴,不肯就此放弃,便又想去思索。旁人说说笑笑,她怕吵着自己,就走出到阶下竹旁,挖心搜胆,耳不旁听,目不斜视。一时探春隔窗笑说到:“菱姑娘,你闲闲吧。”香菱怔怔地答道:“‘闲’字是十五删的,你错了韵了。”(诗有106个韵,第十四是寒韵,单有几字,如“盘、干、栏、看”,第十五是删韵,单有几字,包括“闲”,其实“闲”和寒韵的那些字都是a
的音,但早古也许不同,所以诗人们都按照韵谱分开着用呢。也算是食古不化吧。)众人听了她这么说说,不觉大笑起来。宝钗说:“这可真成了诗魔了。都是颦儿引的她。”黛玉说:“她来问我,我岂有不说之理。”
一时众人说说笑笑,随后各自散了。香菱跟着回去,晚上对着灯,还是想诗,出了半天神,到三更十二点以后才上床去卧着,两眼鳏鳏(就是一种鱼的名字,整天瞪着大眼)地,直到五更四点多,才朦胧睡去。到了天亮,宝钗起来,心想她昨夜没睡好,且别惊动她,不想正这时候,香菱却在梦中笑道:“这下子有了,难道这首还不好?”
宝钗听了,又是可叹,又是可笑,连忙叫醒她,问:“有了什么了?你这么诚心都通仙了。学不成诗,还弄出病来呢。”说罢,自去梳洗,然后去找姐妹们一起入贾府问安于贾母。
这香菱随即也起床来了。原来她在梦中竟得了八句,连忙找笔记了下来,不知这回好是不好(这回肯定是好了,梦中都是胡说的)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