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(第2/2页)
正这时候,袭人走回来了,笑说:“还没醒呢?”宝钗摇头。刚又悄声说了两句,这时候,凤姐唤人来喊袭人过去。袭人忙和宝钗一同出了怡红院,自往凤姐这边来。来了,果然是好事,凤姐把她涨工资的事对她说了,又叫她去王夫人那里谢恩磕头。袭人自去见过王夫人,又急忙回来。这时宝玉已经醒了,问是干什么去了,袭人只是含糊答应,到了夜里人静,方才告诉宝玉自己张工资的事。
宝玉喜不自禁,又向她笑说:“这回好了,我看你还闹着回家去不了!上次回去,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,又说在这里没有着落,终究要走,说了那么多无情无义的话。从今以后,我看谁还敢叫你走。”
袭人听了,就冷笑说:“你倒别这么说。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,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,只回了太太就走。”
宝玉笑说:“便算我不好,你回了太太竟走了,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,你走了你也没意思。”(意思是你走,落的我名声不好,你走了也心不安。)
袭人笑说:“有什么没意思,难道你做了强盗贼,我也跟着吗?而且,就算好,最终也还有个死呢,人活一百岁,横竖也还得死呢,不也就又分了吗?”
宝玉就愁上脸来,叹道:“我要是有造化,趁你们在(在园子,都没散),我就死了,再要能得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,把我的尸首漂起来,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,随风化了,从此再不要托生为人,那就是我死的最好的时候了。”
袭人看他又说起这些疯话来,忙说困了,不理他。那宝玉方才合眼睡去。
第二天,宝玉发现自己还没有死——这里插一句,上边宝玉说“木石姻缘”,对应于“金玉姻缘”,那金玉总是不坏不朽的,而草木与石,相比之下,石头是相对不朽的,本是死物,也无所谓生,宝玉是石头化玉托生,所以石头指代自己,而木,则可以是复数,不管这木是黛玉,是宝钗,还是袭人,一起随着这石,终究木们都是薄命,都是不免一死,而石头兀自还是浑浑噩噩的石头。对照宝玉随后跟袭人说的这些话,大约可以猜测,那“木石姻缘”,不过是一种看穿,我终究是要死,木们也终究要陨落,这木倒不一定非得指黛玉或者宝钗或者袭人,所以那宝钗听了这话,是“一怔”,而不是一惊和失望。“一怔”就带有一种对人生生死物物无常的感慨。这是蠢物我的猜想,不足为训。或者说的,即便承认和宝钗要有姻缘,但那也不是金玉之坚固,而是如同草木和石头,草木不能永久,石头浑浑噩噩,这就预示着婚后宝钗的早死。
这宝玉这一天起来,没有事干,就往梨香院里逛,那里住着十二个小官,都是唱戏的女戏子,当初从苏州采办的,是由贾蔷采办来了,宝玉想去听听戏。听说龄官唱的最好,就找了来。众官儿见宝玉来了,都笑嘻嘻地让座。宝玉于是问:“龄官在哪儿呢?”众人都说:“在她宿舍呢。”——这龄官不合群。
宝玉到了龄官宿舍,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,见宝玉进来,却根本不动弹。宝玉素来跟女孩子都玩惯了,就在龄官身旁坐下,陪笑央求她起来,给唱段儿“牡丹亭”里的惊梦。不料龄官见他坐下,忙抬身起来躲避,正色说到:“嗓子哑了,不能唱。前儿表演,我都没唱。”宝玉见她坐起来了,正着一看,咦,这不正是那一日在蔷薇架下用簪子划“蔷”的那一个吗?宝玉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厌弃过,见她躲自己,又不肯唱,就讪讪地把脸红了。于是只得抬屁股出来了。
众官见宝玉神色,问其所以,宝玉就说了。宝官就说:“呵,她是不肯唱。等蔷二爷来了,叫她唱,她是必唱的。”宝玉听了,就心下纳闷,问:“蔷哥哥哪去了?”宝官说:“刚出去了,一定是龄官要什么,他出去弄去了。”这话说的都很暧昧奇怪,宝玉于是就不走,过了一会儿,贾蔷回来了,手里拎着个鸟笼子,笼子里还架着个小戏台,兴冲冲地往里头找龄官。
宝玉问:“那是什么玩意儿?”
贾蔷说:“哦,是个玉顶金豆(鸟名,白头的),会衔着旗子串戏台。可好玩了。”
宝玉说:“多少钱买的?”
贾蔷说:“一两八钱银子。”——够大丫鬟俩月工资了。当时给刘姥姥二十两银子,刘就说够他们乡下人用两年的了。这贾蔷有钱,当初采办这些女戏子就花了两万,都是他过手的,能不沾它几百千两的回扣吗?
贾蔷说着就自往龄官的宿舍里来了,那宝玉好奇,就跟着进去。只见贾蔷进来,就笑说:“你起来,瞧这个玩意儿。”龄官就从枕头上爬起来,问是什么。贾蔷就说:“我买了个鸟儿给你玩,省得天天闷得不开心。我先玩个给你看。”说着,就拿谷子哄得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,嘴里叼着那个画着鬼脸的旗子。跟进来的女孩子们都笑喊:“有趣!有趣!”
龄官独冷笑两声,仍然趴回枕头上去了。
贾蔷只管陪笑,问她好不好玩。龄官说:“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,关在这牢坑学什么瞎唱,还不算,你又弄了个雀儿来,也偏这样,你分明是弄了它来打趣形容我们的,还问我好不好。”(把牢笼里的雀儿比喻自己,这贾蔷也是,严重需要提高“优质客户服务”的课程学习。)
贾蔷听了,就慌了,连忙指天发誓地说自己没有,又说:“我今儿是什么糊涂油蒙了心(吃油多了,会影响智力,古人把消化系统和神经系统给搞混了)!费了一二两银子买了它,原说解闷,就没想到这个头上。罢罢,放生了吧,给你免免灾祸。”说着,就把雀儿放了,还把笼子拆了。
所谓放生就会给自己积德免病灾。但是,玩鸟是很讨厌的事情,老北京八旗子弟就喜欢干这个。
龄官这时候又说:“那雀儿虽然不如人,它也有个老雀儿的窝,你拿了它来也忍得。今天我咳嗽出两口血来,昨儿大夫来看了,你不说替我细问问大夫,还弄来了这个来取笑。偏生我没人管没人理,偏又病。”说着就哭起来了。贾蔷忙说:“我昨儿问了大夫了,他说不要紧的,吃两个药,再看看今天情况。那你今天又咳嗽血了,我这就请他去。”说着,站起来就要走。龄官又叫住他说:“站住,这会子大毒日头底下,你赌气去请了来我也不看。”
贾蔷听了她这样说,只好又站下。
那宝玉见了这般情景,不由得痴了,这才领会了当初那龄官划“蔷”的心意。自己也站这里当灯泡不好意思,就借口抽身走出来了。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,也顾不得送宝玉,倒是别的女孩子把宝玉送出来了。
那从前宝玉在蔷薇架下看这龄官的时候,见她眉蹙春山,眼颦秋水,面薄腰纤,袅袅婷婷,大有林黛玉之态。在从前演戏的时候,众人还说有个戏子长得像林黛玉的,其实就是这个龄官。这龄官后来和贾蔷的爱情,以及在这牢笼里到底有没有脱身出去,原故事叙述者由于喝粥喝得太多,营养不良,不上四十岁就死了,于是竟然没有写完,也就没有交待下文了。唉。
那宝玉一心念道着龄官这俩人的“小甜蜜爱情”,痴痴地回到怡红院,正遇见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。宝玉一进来,就和袭人长叹说:“我昨日说的话竟是说错了,也难怪我爸说我是‘管窥蠡测’。昨日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,这就错了。我竟是不能全得了。你们这些女孩子的眼泪怎么会光是给我?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。”——那意思是,被打击得不小,本以为天下的女孩子都是喜欢着自己,自己一死,全园子的女孩都哭我,我死也值了,谁料想那个龄官根本是不理睬自己,只把她的眼泪,抛向给了贾蔷罢了,还在地上划“蔷”,贾宝玉也不能包揽天下爱情啊。那袭人听了,便笑道:“你可真真是疯了。”
宝玉暗想着,不知未来以眼泪葬我的是谁。黛玉见他如此模样,就知道从哪里又着了魔来,也不便多问,就随便闲说别的。正说着呢,忽见史湘云穿的整整齐齐地走来辞别,说家里打发人来接她回去。宝玉和黛玉听了,只得送她出去。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,见有接她的家人在跟前,又不敢十分委屈。一时宝钗也来了,听说了也分外难舍难分。众人只得把湘云送到二门,宝玉还要送,湘云就拦住了。一时,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,悄悄地嘱咐说:“等我走了,要是老太太想不起来叫我来,你就时常跟老太太提着,要打发人把我接了来。”呵呵,宝玉连连答应了。眼看着湘云上了车,回她寄养的“可恶”的亲族忠靖侯史鼎的家去,众人方才进来。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