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(第2/2页)
如今且说林黛玉因为昨天夜里没睡好觉,今日起来的也就迟,听说姐妹们都在园中聚会祭花呢,恐怕别人笑她懒惰,连忙梳洗了出来。还没等出院门,宝玉进门来了,笑着说:“好妹妹,你昨儿去告状我了没有,我可悬了一夜的心。”
黛玉回头对紫鹃说:“把屋子收拾了,看那大燕子回来,把帘子也放下来,烧了香把炉罩上。”一边说一边往外走。
宝玉见她这样,还以为是昨天自己瞎念黄色书刊上的词惹了她不高兴还没好,并不知昨晚还有一段关了林妹妹不许进来的更伤心的,宝玉连忙打拱作揖的。黛玉都不理,自顾出了院门,去找姐妹们。宝玉傻傻地跟着。
黛玉见宝钗、探春在那边看鹤舞,就一并过去,三个人一同站着,边看边说话。那宝玉就又来了,探春说:“宝哥哥,你往这里来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宝玉只得跟着探春,离开钗、黛二人,走到旁边一颗石榴树下。
探春说:“这几个月,我又攒下来有十几吊钱了。你还拿了去,明儿出去逛街的时候,好的轻巧玩意儿,给我买些来。”
宝玉说:“这城里城外,也没有什么新奇精致的东西,不过都是些金、玉、铜、瓷,没处撂的古董(那时候古董还多),再就是绸缎吃食了。”
探春说:“谁要这些。像你上回买的柳枝儿编的小篮子,整个竹子根抠的香盒,胶泥的风炉儿,就很好。我喜欢的什么似的,谁知她们都爱上了,都给抢了去了。”
宝玉说:“原来要这个,好办。”
俩人互相说着,宝钗在那边喊:“说完了就来吧。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,丢下了别人,说体几话去。”于是,探春宝玉二人就笑着回来。
回来一看,宝玉却不见了黛玉,想来她是躲到别的地方去了。又低头一看,许多石榴凤仙花,锦重重地落了一地。宝玉就叹道:“她生了气,也不管这落花了,待我送了去。”说着,只见宝钗叫着他们往外头走,宝玉说:“我就来。”等她二人去远了,就把花用衣襟兜了起来,巴巴地奔那一日同黛玉共同葬桃花的处所去。
快到了那花众,还隔着半个山坡,就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,嘴里还数落着,哭的好不伤感。宝玉心想:“这是哪个房里的丫头,受了扣工资的处分,跑这儿来哭了?”一边想,就停住了脚步,听那人哭着念道的却是:
花谢花飞花满天,红消香断有谁怜?
游丝软系飘春榭,落絮轻沾扑绣帘。
闺中女儿惜春暮,愁绪满怀无释处,
手把花锄出绣闺,忍踏落花来复去。
柳丝榆荚自芳菲,不管桃飘与李飞。
桃李明年能再发,明年闺中知有谁?
三月香巢已垒成,梁间燕子太无情!
明年花发虽可啄,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。
一年三百六十日,风刀霜剑严相逼,
明媚鲜妍能几时,一朝飘泊难寻觅。
花开易见落难寻,阶前闷杀葬花人,
独倚花锄泪暗洒,洒上空枝见血痕。
杜鹃无语正黄昏,荷锄归去掩重门。
青灯照壁人初睡,冷雨敲窗被未温。
怪奴底事倍伤神,半为怜春半恼春:
怜春忽至恼忽去,至又无言去不闻。
昨宵庭外悲歌发,知是花魂与鸟魂?
花魂鸟魂总难留,鸟自无言花自羞。
愿奴胁下生双翼,随花飞到天尽头。
天尽头,何处有香丘?
未若锦囊收艳骨,一え净土掩风流。
质本洁来还洁去,强于污淖陷渠沟。
尔今死去侬收葬,未卜侬身何日丧?
侬今葬花人笑痴,他年葬侬知是谁?
试看春残花渐落,便是红颜老死时。
一朝春尽红颜老,花落人亡两不知!
宝玉听了不觉痴了神。原来这人正是黛玉,黛玉昨夜因为晴雯不开门,正一腔怨怒无处排遣,今日又见祭祀花神,就勾起更大伤春将去的愁思,于是弄了点落花,又跑到这里来葬了,顺便哭了几声,念了几句。那宝玉在山坡后听见,当听到“侬今葬花人笑痴,他年葬侬知是谁”、“一朝春尽红颜老,花落人亡两不知”两句,不觉得哀痛地瘫倒在山坡之下,怀里兜的落花也撒了一地。试想那黛玉的花颜月貌,将来也会到无可寻觅之时,岂不让人心碎肠断!既然黛玉终归将无处寻觅,推想他人,如宝钗、袭人、香菱等,也会是到无可寻觅之时,那自己又将安在呢?自己到时候已不知在何处,这园子,这花,这柳,又不知已归属于何姓之人。这样越想越绝望和伤感,大约只有逃出造化的设陷,出于尘网的纠结,精神上才能虚假地躲开这悲伤吧。
那黛玉正自伤感,忽听山坡外也有悲叹之声,心想:“人人都笑我有些痴(有些小资产阶级敏感),难道还有一个小资产阶级对生命和春色敏感的人吗?”抬头一看,却正是宝玉。林黛玉看见了,于是说:“啐!原来是这个狼心短命的······”说到“短命”,又把嘴掩住,只是长叹了一声,抽身就走。
宝玉忙在后头追着,赶上去说到:“你且站住,我知道你不理我。我只说一句话,从今后撂开手。”
那黛玉听他“只说一句话,从此撂开手”,就站住了,说:“你说吧。”
宝玉笑说:“两句话可以吗?”
黛玉听说,扭头就走。宝玉就在身后叹气:“既有今日,何必当初。”黛玉听说这话,由不得又站住了,回头说:“当初怎么了,今日怎么样?”
宝玉叹说:“当初姑娘来了,岂不都是我陪着玩笑,是我心爱的,姑娘要,就拿去;我爱吃的,听见姑娘爱吃,连忙干干净净收拾了等姑娘吃。一桌子吃饭,一床上睡觉。如今谁承想姑娘长大心也大了,不把我放在眼里,倒把外边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放在心坎上,对我三天不理四天不见的。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姐妹。我也和你一样的独生,只怕你的心同我的一样。谁知我是白操这个心了,弄的有冤无处诉。”说着,就掉下泪来了。
黛玉听了这话,又看见宝玉哭,不觉心也松了大半,也不觉滴下泪来,低头不语。宝玉说:“我也知道自己不好了,但是就是有一二分错处,你告诉我也好,或骂我两句,打我两下,我都不在意。谁知你总不理我(其实也就是今天一天不理罢了),叫我摸不着头脑。这样死了,也是个屈死鬼,怎样高僧忏悔都不能超生(超生不是多生孩子,是超度升入天堂)。你还是说明了原因,我才能再次投生呢!”
黛玉听了这话,不觉得已将昨晚的事情忘在九霄云外,知道对方是无意于对自己不好的,于是说:“既然你这么说,昨儿为什么我去找你,你不叫丫头给开门?”宝玉诧异地说:“我怎么会呢?我要是这样,立刻就死了!”林黛玉啐到:“又死呀活呀的,也不忌讳。没有就没有,起什么誓啊。”
宝玉说:“确实不知道你来。只是宝姐姐来坐了坐,就出去了。”
黛玉想了想,说:“是的。想必是你的丫头懒得动,就歪声丧气地胡说。”
宝玉说:“想必是这样的。等我回去,问清楚了是谁,教训教训她们,就好了。”
黛玉说:“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了,虽然论理我不该说。今儿得罪了我事小,倘或明天宝姑娘来了,什么贝姑娘来了,也得罪了,事情岂不大了。”说着抿嘴笑。
宝玉听了,又是咬牙,又是笑。(不敢再跟她斗嘴,只得咬牙笑。)
二人正说话,只见丫头来请吃饭,于是都出园去贾母那里吃饭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