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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第1章

  1 第1章 (第2/2页)
  
  “小宝。”
  
  祁北南小心翼翼的唤了声。
  
  凉椅上的人轻阂着眸子,两扇睫毛在眼睑上落下了片阴影。
  
  他神态轻和,像是睡着了一般,只是安静的让人察觉不到一丝生气。
  
  代为应答祁北南话的,只有园子里沙沙的风声。
  
  祁北南手中的扇子骤然坠地。
  
  他心知肚明,今日种种皆已是回光返照,可当事实真摆到了眼前,却还是失了神智。
  
  噩梦终究成了现实。
  
  祁北南屈跪在地,脸埋在凉椅间安然躺着的萧元宝的胸口,他后脊颤动,嘴间喃喃哀求。
  
  “小宝……
  
  不要走,不要走……你走了我再没有家了……”
  
  日色依然明丽,竹影婆娑起舞。
  
  那一年,那个午后,年仅二十余的萧元宝,化作一缕夏日里抚过鬓角的风,飘走了。
  
  ……
  
  噼里啪啦扎炮竹的声响穿过弄堂,越过白墙青瓦,落在了屋室之人的耳朵里。
  
  时逢年节扎炮竹,驱赶年兽以祈来年之福;寿辰婚娶扎炮竹,是以添喜庆热闹的气氛。
  
  而人离世,也一样是会扎上一串炮竹的。
  
  祁北南自而立年起,便再听不得炮竹声。
  
  那炸裂开的炮仗,激荡的声响,总会将早已是死水一样的心剥开。
  
  迫使他忆起那个人故去时,宣天的锣鼓炮响。
  
  纵使已过去许多年,彼时彼刻让他跪倒在地的心绪,却还是能再次灌满他的四肢百骸,抽走所有的力气,清晰的似乎事情又重新上演了一遍。
  
  在三十岁后的很多年里,他近乎麻木的辗转奔波,为皇帝排忧解难。
  
  他是百姓爱戴的父母官,是朝廷信重的功臣,没有人敢在他眼前扎他不喜的炮竹。
  
  而当明晰的炮仗声再度传尽耳朵时,祁北南不得不讶异,讶异何处来的炮竹声。
  
  他微微思索后,便已了然,或许这串炮竹是为他而放的。
  
  他老了,两鬓斑白,满目疮痍,在病榻上躺了有些光景。
  
  意识清明时,曾嘱咐一屋子的门生,说自己死了也可以为他放上一串炮竹的。
  
  他这年岁,这身体,躺着躺着忽的死了并不是什么稀罕事。
  
  也并不惋惜,反正在那个人离开的那一年,他早便对这尘世间没了多少眷恋。
  
  只是这人死以后,怎么还能听见为自己放的炮竹声呢?
  
  祁北南不得其解,胸口因听到炮声熟悉的闷痛,促使他习惯性的抬手捂住。
  
  当手掌贴到胸口时,他忽而睁开了眼睛。
  
  霎那间,他惊心的发觉,自己竟处于一间幽暗的小室里,卧在张小小的木床上。
  
  借着纸糊的小窗透进来的一些昏暗光亮,他看见了一张泛着旧气的长桌。
  
  上头堆叠着高高的几摞翻得发旧的书本,以及下等的猪毫笔,残次的墨石。
  
  年事高的人脑子里存着太多的记忆,祁北南怔愣了片刻,方才想起这竟是年少时与父亲在丘县相依所住的小家。
  
  思及此,他缓缓抬起了双手,那是一双十指匀长,皮肉紧细,尚且还未完全长大的手。
  
  他从床上下去,望见靠着床根的一双布鞋也不过才五六寸。
  
  祁北南恍然意识到了什么。
  
  他匆忙前去打开房门,伴随着嘎吱声,一阵萧瑟的风迎面扑了过来,吹的裤管簌簌作响,明晰的感受直教人知晓这并不是梦。
  
  院子外的炮竹声依旧在响,是临近年关了。
  
  县城里的年节气氛总比村野来的更早,也来得更浓些。
  
  “爹!”
  
  祁北南激动的唤着人,跑着前去小院儿的另一头。
  
  屋檐下撞见的两个白灯笼,促使他喜悦的心慢慢又冷却了下去。
  
  小院儿人烟气潦,蒙着一层冬月的灰败萧条,除却凛冽的风声,外头的炮竹声停了,便安静的只能听见他自己的脚步声。
  
  如若不曾记错,而今当是开德十五年,正值他十岁之时。
  
  这一年,与他相依为命的父亲离世,他一人操办了后事,独居于此为他父亲守孝。
  
  他们父子俩原本并非丘县人士,祁北南五岁那年才从江州云水村搬来的此地。
  
  祁爹是个儒雅的读书人,昔时考得秀才傍身糊口。
  
  开德年初,新帝登基不久,十分看重读书人,小小秀才朝廷的恩禄也丰厚。
  
  不单赏田地,又还给月俸。
  
  祁爹并没有远大的志向,他娶妻以后便在村里办了个私塾,以教书育人谋生。
  
  夫妻恩爱,村友敬重,日子原本过得很是和美。
  
  可惜世事无常,开德五年,祁北南出生,祁母难产撒手人寰,祁爹悲痛不已。
  
  岳家借幼子孤弱,试图将祁母的亲妹妹嫁过来做续弦。
  
  这样的事倒也寻常。
  
  只是祁爹深知亡妻做姑娘时岳父岳母待她并不亲善,婚后反而时常上门来关切,实则是为讨要吃穿和补贴。
  
  祁母棺椁尚未入土,岳父岳母便说起了续弦之事。
  
  这哪里像为了稚子,倒更像垂涎祁家宽裕的日子,不想肥水流进他人田。
  
  祁爹是个痴情人,他未有续弦的心思,即便为了孩子生这样的念头,断也不可能会选妻妹。
  
  他历来宽和,此事却严厉的拒了岳父母。
  
  然而岳家却并未因此而断了念头,反倒是常有前来痴缠。
  
  以此过了五年,祁爹再难忍受,眼见孩子也大了,于是心一横暗中变卖了家私,带着祁北南远远儿的搬到了丘县,以此断了那头的联系。
  
  在丘县虽没甚么亲友,但胜在清静。
  
  祁爹继续教书营生,祁北南也在他爹耳濡目染下读了许多书。
  
  昔年,祁爹离世以后,云水村那一家子不知怎的得了消息,竟是找了过来。
  
  一家子以为祁北南年少好拿捏,巧言说是得知他父亲离世,怜惜他至此成了孤儿,特地前来照看,实则意图霸占这方院子。
  
  祁北南心性本就成熟的早,虽搬来了丘县五年,却从未忘记当初他们父子俩搬来的缘由,便把他们请回去。
  
  这外祖一家眼见他软的不吃,便露出了原本的嘴脸。
  
  指着他爹的排位骂,骂他克死了他们一个女儿,又还害得小女儿蹉跎了年纪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,今时今日必须给他们赔偿。
  
  撒泼耍赖着不肯走。
  
  祁北南怒而报了官,他爹是秀才,又还是教书先生,在这一带名声不差。
  
  县老爷了解事情始末,虽怜惜他一个孩子,可清官难断家务事。
  
  他们并未犯什么大错,顶多贪心胡搅蛮缠,至多也只能将他们赶回江州。
  
  经此一事后,祁北南也离开了丘县,他跋山涉水,四处求学。
  
  十七岁那年中举,二十岁时得了官职。
  
  这一年,他觉着既已立业,是能成家了。
  
  于是带着信物,前去寻到了指腹为婚的夫郎萧元宝。
  
  萧母和他母亲是手帕交,感情甚深,曾约定婚后生下孩子要结为亲家。
  
  两人虽未嫁一方,可婚后也依然来往密切,直至他母亲离世。
  
  祁北南四岁那年,萧母和她丈夫抱着个小婴儿来了一趟家里,他不知长辈们说了些什么,只依稀记得那日父亲很高兴。
  
  与他说襁褓里的婴儿将来会是他的夫郎,让他抱一抱。
  
  后来他们父子俩搬离了江州,陆陆续续和萧家也有着些书信联系,只是没两年听说萧母也亡故了。
  
  祁爹得知消息,怅然了许久,嘱咐他刻苦读书,来时考取功名好好照顾他年仅三岁也丧了母的夫郎。
  
  一年后又听闻萧爹续了弦,彼时他父亲也已经卧病在床,还是他坐在床前读的信。
  
  后来祁北南四处颠簸,倒也曾记着萧家的地址写过信去,不过一直都不曾收到回信。
  
  他不知是自己住址不定,信未曾送到他手上,还是他那个小夫郎不识字回信不易。
  
  总之一番周折兜转,两人再次见到,于初见已是十六年后。
  
  彼时十六岁的萧元宝纤弱苍白,性子内敛怯弱。
  
  祁北南见着便觉得有些心疼。
  
  然而萧继母得知这桩婚事,竟还嫌说萧元宝身子不好,不是长久之相,试图将自己亲生的小哥儿嫁与他。
  
  他便知,这些年夫郎失去了生母,过得许是不易,后悔没有早些前去寻他。
  
  婚后的生活过得还算顺遂,他们两人合得来,感情很好。
  
  祁北南漂泊小半生,对再次拥有的家十分珍惜和眷恋。
  
  只是萧元宝的身体不大好,经不得辗转颠簸,他初近官场那几年公务又繁忙,两人总是聚少离多。
  
  总想着等升迁了,安定了,一切便都好了,届时便再不必分开。
  
  可事有定期,并不是什么都经得起等待。
  
  想到这些,祁北南不免心中一窒。
  
  忽的,他止了思绪,快步跑回了屋。
  
  书桌下的暗格中,他捧出了个四方木盒,擦得干净的盒盖打开,内里躺着枚挂脖的云纹银锁。
  
  看着熟悉的银锁,他眸光柔和,轻轻拂过锁身,眸子倏然又坚定起来。
  
  这回,他不要再四处辗转求学了,他要早早的到他身边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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