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十九 (第2/2页)
阿山双手颤抖,念道:“欲奉宸游未乏人,江南办事一贪臣。百年父老歌声沸,难遇杭州几度春。这……还有一首,忆得年时宫市开,无遮古董尽驼来。何人却上癫米芾,也博君王玩一回。反诗,反诗,皇上,这是反诗呀!”
皇上怒道:“什么反诗?骂了你就是反诗了?你不听朕的招呼,大肆铺张,张乡甫骂你的时候把朕也连带着骂了!”
索额图上前奏道:“启奏皇上,臣以为应把张乡甫拿下问罪。”
皇上问道:“张乡甫何罪之有?他说的是实话!”皇上敲着几案,“朕这里有几个参人的密奏,本想回京再说。这会儿朕已忍无可忍,索性摊开了。参人的,被参的,都在这儿,你们谁先来呀?”
大臣们都低着头,大气都不敢出。这时,高士奇突然上前,跪下奏道:“启奏皇上,臣参索额图!”
索额图顿时目瞪口呆,脸色铁青,怒骂道:“高士奇你这个狗奴才!”
皇上拍案骂道:“索额图,休得放肆!高士奇你参他什么,当着大伙儿的面说出来!”
高士奇道:“索额图调唆太子结交外官,每到一地,都事先差人送密信给督抚,如此如此嘱咐再三。阿山其实都是按太子意思接驾的!”
胤礽立马骂了起来:“高士奇,你这老贼!”
皇上拍椅喝道:“胤礽,你太不像话了!”
胤礽跪了下来,奏道:“皇阿玛,高士奇凭什么说儿臣写密信给督抚们?”
高士奇正在语塞,徐乾学上前跪下:“启奏皇上,臣奉旨给阿山写的密诏送到杭州的时候,太子给阿山的密信也同时送到了。臣已拿获信差,这里有信差口供,正要密呈皇上。”
张善德接过口供,递给皇上。皇上匆匆看了口供,抬头问太子道:“胤礽,朕且问你,你从实说。如果抵赖,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,到时候你别后悔。”
胤礽低头道:“皇阿玛问便是了,儿臣从实说。”
皇上问:“你是否给阿山写过密信?”
胤礽嗫嚅道:“写过,但儿臣只是嘱咐阿山好生接驾,不得出半点儿纰漏。”
皇上指着太子,骂道:“胤礽你真是大胆!你若不是别有用意,为什么要写密信给督抚们?他们是朝廷命官,只需按朕的旨意办事即可,用得着你写密信吗?什么好生接驾!你说得再轻描淡写,督抚们也会琢磨出你的深意来!”
胤礽期期艾艾,嘴里只知道说“儿臣”二字。皇上气极,喝道:“你不要再狡辩了!”
高士奇知道终究不能冒犯太子,又道:“启奏皇上,太子所为,都是听信了索额图的调唆。”
索额图哭喊起来:“皇上,高士奇是存心陷害老臣呀!”
皇上瞟了眼索额图,道:“索额图,没人冤枉你。朕忍你多时了,只想看你有无悔改之意。前年太子在德州生病,朕派你去随侍。你骑马直到太子中门才下马,单凭这条,就是死罪!太子交结内臣外官,朕早有察觉,都是你调唆的!”
索额图只是哭泣,道:“臣冤枉呀!”
皇上道:“索额图闭嘴!朕现在还不想把你们怎么样,明儿朕要检阅水师,朕仍要扮笑脸,你们也得给朕扮笑脸!要死要活,回京再说!”
索额图揩了把眼泪,道:“臣参高士奇!”
皇上听了,顿觉奇怪,竟冷笑起来,道:“朕还没接到你的折子呢,你参高士奇什么呀?”
索额图奏道:“高士奇事君几十年,一直都在欺蒙皇上。当年他进呈皇上的五代荆浩《匡庐图》原是假的,只花二两银子买的,真迹他花了两千两银子,自己藏在家里。这事陈廷敬可以作证!”
陈廷敬万万没有想到索额图居然知道这桩陈年旧事,一时不知如何说话。皇上已惊得脸色发青,正望着他。陈廷敬忙上前跪下,道:“高士奇进呈假古董,臣的确有所察觉。但臣又想高士奇是玩古行家,臣只是一知半解,也怕自己弄错了,倒冤枉了他,便一直把这事放在心里。臣反过来又想,不过就是些假字画假瓷瓶,误不了国也误不了君,何必为此伤了君臣和气,就由他去了。臣未能及时禀奏皇上,请治罪!”
皇上叹道:“陈廷敬到底忠厚,可朕却叫高士奇骗了几十年!”
索额图又道:“这回阿山在杭州收得古玩珍宝若干,真假难辨,都叫高士奇一一甄别。今日进诗的那个张乡甫,说他家有幅祖传的米芾真迹《春山瑞松图》,被余杭县衙强要了来。臣早知高士奇一贯伎俩,去看了贡单,里头果然没有这幅米芾真迹,说不定他这回又把假古董全都献给皇上了。”
皇上冷笑几声,道:“难怪张乡甫诗里说,何人却上癫米芾,也博君王玩一回。朕本以为诗里并无实指,原来还真是这么回事。高士奇,高家,忠孝仁义呀!”
索额图接着又奏道:“皇上曾有御书‘平安’二字赐给高士奇,高士奇就把皇上赐给他的宅子叫做平安第。他本应感念皇上恩德,却大肆收贿。即使没事求他,也得年年送银子,这叫平安钱。若要有事求他,更得另外送银子。这事臣早有耳闻,念他是臣旧人,皇上待他又甚是恩宠,臣就一直没有说他。”
皇上怒道:“索额图,你如此说,倒是朕包庇他了!”
高士奇跪伏在地,浑身发软,半句话也不敢狡辩。一时没人说话,张鹏翮忽又上前奏道:“杭州知府刘相年参徐乾学、阿山,臣代为奏本!”
皇上心里早就有数,大臣们却是惊了。徐乾学和阿山两相对视,都愣住了。皇上又冷笑道:“还说今儿是黄道吉日,杭州四处是迎亲的!朕说今儿是最晦气的日子!高士奇参了索额图,顺带着也参了胤礽。索额图反过来又参高士奇。刘相年这会儿一参就是两个!刘相年,你自己上前说话!”
刘相年上前跪下,问道:“皇上想知道杭州为何一时那么多人娶亲吗?”皇上火冒三丈,道:“朕不想知道!”
刘相年却道:“皇上不想知道,臣冒死也要说。皇上南巡,便有随行大臣、侍卫托阿山在杭州买美女,此事在民间一传,就成了皇上要在杭州选秀。百姓不想送自己女儿进宫的,就抢着成亲。阿山还预备了青楼女子若干,供皇上随行人员消遣。”
阿山把头叩得梆梆响,道:“皇上,刘相年胡说,他自己犯下死罪诸款,臣已上了密奏,正要上前参他,他却恶人先告状!”
徐乾学跪下道:“臣同刘相年素无往来,他参臣什么?”
皇上瞪了眼睛,道:“阿山、徐乾学,朕此时不许你俩说话。”
刘相年又道:“那些青楼女子这会儿都在各位大人房间里候着哪!”
张善德本是轮不上他说话的,这会儿却也奏道:“启奏皇上,奴才手下有个小太监刚才说起,余杭知县李启龙正往各位大人房间送女子,问奴才这是怎么回事儿。”
皇上怒不可遏,拍案道:“荒唐!阿山混蛋!你当朕是领着臣工们到杭州逛窑子来了!”皇上太过震怒,忽觉胸口疼痛,扪胸**。胤礽吓坏了,喊了声皇阿玛,想上前去。皇上抬手道:“胤礽不要近前!朕还死不了!”
胤礽退了下来,跪在地上哭泣。大臣们都请皇上息怒,地上哭声一片。张善德忙奏道:“皇上,您先歇着吧,今儿个什么都不要说了。”
皇上扪胸喘息一会儿,说:“朕这会儿不会死,刘相年、徐乾学和阿山有什么罪,你接着说吧。”
刘相年跪奏道:“徐乾学罪在索贿,阿山罪在欺君。阿山上了参劾臣的密奏,徐乾学知道后,马上派人到杭州找到臣,只要臣出十万两银子,他就替臣把事情抹平。臣顶了回去,一两银子也不给。阿山明知皇上不准为南巡之事再兴科派,他却仍在下头大搞接驾工程,要臣在杭州建行宫。虽然暂时不向百姓要银子,只要圣驾一走,仍是要向百姓伸手的。”
徐乾学连连叩头道:“刘相年无中生有!”
阿山不等徐乾学讲完,又叩头道:“启奏皇上,臣是否有罪,日后自然明白。臣参刘相年的折子已在皇上手里,这会儿臣还要参刘相年一款新罪!”
皇上浑身无力,软软地靠在龙椅里,说:“今日可真是好日子啊!参吧,参吧,你们等会儿还可以接着参,看参到最后还剩下谁。刘相年还有什么新罪,你说呀?”
高士奇知道阿山想参什么,抢着说道:“臣参刘相年只有一句话,他居然把妓院改作圣谕讲堂!”
皇上如闻晴天霹雳,一怒而起,吼道:“刘相年,朕即刻杀了你!”
刘相年道:“臣并不是怕死之人,臣只是还想辩解几句。”
皇上道:“这还容得你辩解!来人,拖出去!”两个侍卫上前,拖着刘相年出去了。大臣们忙请皇上息怒,龙体要紧。
皇上道:“朕这次南巡,就担心下面不听招呼,特意命陈廷敬先行密访。陈廷敬已把沿路所见,一一密奏给朕了。你们各自做过的事,休想抵赖!陈廷敬,朕想听你说几句。”
陈廷敬知道有些事情暂时还不能说,皇上也特意嘱咐过。他略加斟酌,道:“他们各自所参是否属实,过后细查便知。但要参刘相年,还得加上一条,接驾不恭!刘相年因反对阿山借口接驾,向百姓摊派,阿山便命刘相年专门督建行宫。刘相年故意拖延行宫建造,岂不是接驾不恭?刘相年对臣说过,杭州有那么多官宦之家、豪绅大户,随便哪家都可以腾出来接驾,何必再建行宫劳民伤财?他知道皇上崇尚简朴,迟早会下旨停建行宫,因此故意怠工,为的是少花银子。”
皇上原以为陈廷敬真是要参刘相年的,听这到里,很是生气,说:“陈廷敬,原来你是替他摆好。他纵有千好万好,只要有这讲堂一事,便是死!”
陈廷敬奏道:“妓院改圣谕讲堂,确实唐突。刘相年说杭州督府县同城,县里有圣谕讲堂,知府衙门何必再建?他说便宜盘下那家妓院,也是为着省些银子。臣倒有个建议,全国凡是督府县同城的,都只建一个讲堂。”
皇上听陈廷敬虽说得有理,可刘相年把妓院改作讲堂,岂可饶恕,便道:“陈廷敬,难怪你处处替刘相年辩护啊!朕想起来了,刘相年可是你当年推举的廉吏!”
张鹏翮心想陈廷敬再说只会惹怒皇上,自己叩头道:“启奏皇上,刘相年真是个难得的好官哪!只是他为人过于耿直,从来都不被上司赏识。阿山同高士奇为了害刘相年,置皇上安危于不顾,故意选了河水湍急的地方,命他一夜之间搭好台子,预备皇上检阅水师。好在刘相年有百姓拥护,他自己也在水里泡了个通宵,硬是在急水中搭了个结结实实的台子!臣恳请皇上宽贷刘相年!他实是难得的忠臣!”
皇上仰头长叹,道:“好啊,你们都是朕的忠臣啊!你们都是忠臣,你们都退下吧!”
这时,一员武将低头进来,跪下奏道:“臣浙江水师提督向运凯叩见皇上!臣仓促接到皇上检阅水师的谕示,赶着安排去了,没有早早来接驾,请皇上恕罪。”
皇上正在生气,只道:“你起来吧。”
向运凯仍是跪着,道:“启奏皇上,臣有一言奏告。”
皇上问道:“你又是要参谁呢?”
向运凯不明就里,惊愕片刻,道:“皇上,臣并不是要参谁。臣奏告皇上,时下正是钱塘江起潮之季,能否恩准检阅水师时日往后挪挪?”
皇上道:“钱塘潮都怕了,还叫什么水师?你们都下去吧。”皇上说罢,起身回屋。文武官员都默然拱手,望着皇上出门而去。
外头听得皇上雷霆震怒,忙悄悄儿把那些青楼女子全都赶走了。皇上气冲冲往屋里走,仍是骂道:“混账!王八蛋!朕待他们至诚至礼,他们还要贪,还要欺朕!朕连自己的儿子都靠不住!这就是帝王之家呀!”
张善德跟在后头,不停地劝皇上消消气。皇上进屋坐下,扪着胸口道:“朕这里头痛呀!朕指望着君臣和睦,共创盛世,让百姓过上太平日子。可是,他们为什么要贪,要欺朕!”
皇上说着竟落下泪来,张善德也跪地而哭。正在这时,里间屋子传出了声声琵琶,一个女子和着琵琶唱道:“西风起,黄叶坠。寒露降,北雁南飞。东篱边,赏菊饮酒游人醉。急煎煎砧声处处催,檐前的铁马声儿更悲。阳关衰草迷,独自佳人盼郎回。芭蕉雨,点点尽是离人泪。”皇上止住眼泪,侧耳静听。张善德想进去看个究竟,皇上摇摇手,不让他进去。
原来下头把那些青楼女子都弄出去了,却没人想到皇上屋里还有梅可君和紫玉姑娘。梅可君正幽幽怨怨地唱着,皇上背着手缓缓进来了。梅可君背对着门口,并不知道皇上来了。紫玉却吓得身子直往后退。皇上朝紫玉摇摇头,叫她不要害怕。
梅可君弹唱完了,抬眼看见紫玉那副模样,方才回过头来。梅可君事先已知道自己是来侍候皇上的,马上跪下:“民女梅可君叩见皇上!”紫玉见状也忙跪下,到底年纪小,不知该怎么说。皇上并不生气,便把梅可君和紫玉留下了。
第二日,皇上乘坐肩舆,微笑着出了西溪山庄,起驾检阅水师。山庄外头早是人山人海。百姓们黑压压跪下,山呼万岁。沿路上也站满了百姓,只要见了御驾,立马跪下。皇上知道这都是阿山做给他看的,却仍是慈祥而笑。
检阅台黄幔作围,旌旗猎猎,台子正中早摆好了龙椅。皇上在黄幔外下了肩舆,走向检阅台,坐了下来。文武官员分列两侧,垂手而立。抬眼望去,钱塘江上战船整齐,不见首尾。船上水兵齐戴插花头巾,肃穆而立。
皇上道:“闽浙海洋绵亘数千里,远达异域,所有外洋商船,内洋贾舶,都赖水师以为巡护。各路水师镇守海口,巡历会哨,保商缉盗,以靖海氛,至为关切。”皇上低头望着向运凯,“向运凯,索额图经常说你能干,虽是渔夫出身,却深谙水上战术。朕想看看,操演吧。”
向运凯上前谢恩,奏道:“臣谢皇上夸奖!钱塘水师共有大号赶绘船五艘,二、三号赶绘船各十艘,另有沙战船、快唬船、巡快船、八桨船、双篷哨船等各十数艘,水兵三千五百人。恭请皇上检阅!”
向运凯下令操演,钱塘江上顿时万岁雷动,响遏行云。皇上点头而笑。又听得锣鼓阵阵,杀声震天。岸上哨台旌旗挥动,忽见十来艘船划得飞快,眨眼间就把后头船只抛开一箭有余。
皇上问道:“那是什么船?”
向运凯奏道:“回皇上,那是巡快船,专为缉盗之用。皇上再往那边看,正放着纸鸢的是大号赶绘船。”
皇上又问:“放纸鸢干什么?”
向运凯回道:“作靶子。”
向运凯正说着,听得鼓声再起,巡快船上的弓弩手回身放箭,纸鸢纷纷落下。
皇上微微而笑,道:“水兵多是南方人,练就这般箭法,也是难得。”
再看时,江上船只已各自掉头划开,很快近岸分成南北两阵。又听得鼓声响过,各阵均有数十文身水兵高举彩旗,腾跃入水,奋力前趋,游往对岸。
皇上问道:“这是练什么?”
向运凯回道:“这是比水性。优胜者既要游得快,手中彩旗还不得沾了水。”
文身水兵正鱼跃碧波,又见各船有人顺着桅杆猿攀而上,飞快爬到顶尖四下瞭望。又听几声鼓响,桅杆顶上水兵嗖地腾空入水。皇上正暗自称奇,却见水兵顷刻间在十丈之外蹿出水面,鱼鹰似的飞游到岸。
向运凯见皇上高兴,奏道:“皇上,这是哨船侦查到敌船了,上岸报信儿。”
这时,一位副将在旁朝向运凯暗使眼色。向运凯悄悄儿退下,问:“什么事?”
副将说:“提督大人,只怕要起潮了。”
向运凯远远望去,果然江海相连处,一线如银,正是潮起之兆,暗自担心。
皇上见他两人在耳语,脸色有些不快,问:“什么事不可大声说?”
向运凯上前跪下,道:“臣恳请皇上移驾,只怕要起潮了。”
皇上笑道:“朕当是什么大事哩!昨夜朕就说了,正要看看你们水师经得起多大风浪。倘若钱塘潮都抵不过,如何出外洋御敌?”
向运凯不敢再奏,退立班列。但见潮水越来越近,白如堆雪。江中水兵都是深谙潮性的,他们望见远处白浪涌来,顾不得旗舞鼓响,纷纷翻身上船。船上水兵也不再听从号令,划船靠岸。向运凯急令属下指挥船队继续操演,不得乱了阵脚。无奈风生潮起,船只又实在太多,顿时你挤我撞,叫骂连天,那船有在江中打转的,有翻了个底朝天的。近岸船上水兵仓皇跳江,回游上堤。
皇上脸色阴沉起来,骂道:“向运凯,这就是你的水师?”
向运凯慌忙跪下请罪:“臣管束不力,请皇上降罪!”
皇上训斥道:“朝廷年年银子照拨,你把水师操练成这个样子!一见潮起便成乌合之众,还谈什么御敌!可见上上下下都是哄朕的!不如奏请裁撤,你仍回家打鱼去吧。”
皇上正在骂人,只听得江上呼啸震耳,潮头直逼而来。大臣们都跪了下来,恭请皇上移驾。皇上却是铁青着脸,望着排空直上的潮头,定如磐石。忽听轰的一声巨响,眼前恰如雪崩。侍卫们旋风而至,把皇上团团拱卫。潮水劈头盖脸打下来,君臣百多人全都成了落汤鸡。大臣们跪的跪着,趴的趴着,哀求皇上移驾。
皇上仍是端坐龙椅,望着江面。江上潮声震天,雪峰乱堆,白龙狂舞。大臣们不敢再言,全都跪在地上。台上黄幔早已掀得七零八落,侍卫们忙着东拉西扯。等到潮水渐平,黄幔又把检阅台遮得严严实实了。
再看钱塘江上,已是樯倾楫摧,浮木漂漾。向运凯此时只知叩头,嘴里不停地说着臣罪该万死。
皇上怒道:“真是让朕丢脸。下去!”
向运凯把头直叩得流血,道:“皇上,臣自是有罪。臣昨夜不敢参人,今儿臣冒死也要参人了。朝廷银子确是年年照拨,可从户部、兵部、督、抚层层剥皮下来,到水师已没剩多少了。银子不够,打船只好偷工减料,旧船坏船亦无钱修整,怎能敌得过狂风巨浪!”
皇上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看上去甚是吓人,道:“朕本想回京再说,看样子只好快刀斩乱麻了。革去索额图一等伯、领侍卫内大臣之职,交刑部议罪!革去阿山两江总督之职,交刑部议罪!高士奇既然回了家,就不用再回京城了,就在家待着吧。念你随侍多年,朕准你原品休致。”
皇上降了罪的这些人都已是惶恐欲死,口不能言,只有高士奇跪上前哭道:“臣还想多侍候皇上几年呀!”
皇上鼻子里哼了两声,道:“免了吧,朕手里的假字画、假古玩够多的了,不用你再去费心了。这次在江南弄到的那些字画,无论真假,一律物归原主!”
高士奇退下,皇上又道:“徐乾学也快到家门口了,你也回去吧。”
徐乾学跪在地上,惊恐万状,道:“罪臣领旨,谢皇上宽大。”
皇上瞟了一眼陈廷敬,道:“陈廷敬,还多亏刘相年这台子搭得结实,不然今儿朕的性命就送在这里了。朕饶了他大逆之罪。可他说话办事全无规矩,叫他随朕回京学习行走。”
陈廷敬便替刘相年谢了恩,并不多言。皇上心想陈廷敬密访几个月,沿路官员行状尽悉掌握,他只是如实密奏见闻,却不见他参人。可见陈廷敬确实老成了,大不像往日心性。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?倘若见错参人,难题到底都是出给朕的,朕又怎能把有毛病的官员都斥退了?辅国安邦之相,就需像陈廷敬这般。皇上哪里知道,这回大臣们参来参去,都是陈廷敬一手谋划!
皇上抬头望着天上的浮云,又道:“胤礽回京之后闭门思过,不准出宫门半步!”
胤礽哭道:“儿臣没做什么错事呀!”
皇上仍是抬着头,声音不大,却甚是吓人:“胤礽!你要朕这会儿当着臣工们的面,把你的种种劣迹都说出来不成?你太叫朕失望!”
钱塘江此时已风平浪静,水兵们正在打捞破船。皇上半日无语,忽又低声说道:“还有个人,他的名字朕都不想提起。余杭那个可恶的知县,杀了吧!”
黄幔外头,远远地仍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。他们自然不知里头的情形,只道见着了百年难遇的盛事。皇驾出了检阅台,仍是威严整齐,外头看不出一丝儿破绽。君臣们都已换上了干净衣服,坐轿的仍旧坐轿,骑马的仍旧骑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