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 (第2/2页)
袁用才听了这话,千斤石头落了地:“高大人高风亮节,袁某敬佩!好,我就不打搅了!”
第二日,袁用才升堂问案,一阵棍棒下去,俞子易只得认了罪。他想反正有高士奇替他出头,何不先少吃些棍棒再说?没想到他刚在供词上画了押,邝小毛又当堂指控,说他顺治十八年害死了朱启的儿子朱达福。俞子易这下蒙了,知道自己的脑袋必定搬家。
向秉道并不知道俞子易早被顺天府拿了,早早儿就吩咐下面去寻人,一边请来陈廷敬商量案情。向秉道本来很敬重陈廷敬,可昨夜听了高士奇那番话,心里有些不快,便对陈廷敬说:“陈大人,就算我被属下蒙蔽,别人也长着眼睛呀!您可不能怀疑朝廷所有官员都是酒囊饭袋啊!”
陈廷敬忙拱手道歉:“万望向大人谅解!我俩还是先切磋一下案情,择日再开堂审案吧。”
向秉道摇头道:“老夫办事一贯雷厉风行,我早已传人去了,即刻就可升堂!”
这时,刑部主事匆匆赶来,神色有些紧张:“向大人、陈大人,俞子易犯杀人大罪,已被顺天府抓起来了!案子已经审结!”
主事说罢,便把顺天府审案卷宗呈给向秉道。向秉道接过卷宗,匆匆翻看着。陈廷敬在旁问道:“被杀的何许人也?”
向秉道把卷宗递给陈廷敬,说:“正是状告俞子易的朱启!”
陈廷敬啊了一声,脸色白了。他猜想朱启之死必定同俞子易有关,说不定就牵涉到高士奇。但他手里无据无凭,哪敢胡乱猜测?只连声叹息,摇头喊天:“天啦,是我害了朱启!若不是我接了他的状子,他不会有杀身之祸!”
向秉道也是摇头道:“没想到俞子易真是个谋财害命的恶人啊!陈大人,我真的失察了!此案不必你我再审,速速上奏皇上吧!”
陈廷敬肚子里有话说不出,只好答应上奏皇上。
皇上当日午后就召见了向秉道和陈廷敬,袁用才同高士奇也被叫了去。向秉道、袁用才、高士奇三人请罪不已,陈廷敬却低头不语。皇上一一宽慰,并不责怪谁。高士奇仍是请罪,说他实在不知俞子易那宅院来路不明,贪图便宜把它买下了,愿将那宅院入官。
袁用才却说:“启奏皇上,俞子易先后杀害朱启父子是事实,但朱达福欠下俞子易六千两银子也是事实。俞子易杀人以性命相抵,朱家欠债以宅院相抵。于法于情,理应如此。因此说,高士奇从俞子易手上买下房子,并没有犯上哪一条。”
皇上听了,觉着袁用才言之有理。
事情莫名其妙弄成这样,陈廷敬大惑不解。他硬着头皮奏道:“启奏皇上,臣以为俞子易杀人案事出蹊跷,应该重审!”
袁用才忙跪下上奏:“启奏皇上,俞子易供认不讳,人证物证俱在,原告也已被杀,陈廷敬他节外生枝!”
皇上阴沉着脸:“陈廷敬!朕刚才看到各位臣工都有悔罪之意,只有你一干二净!你真的是圣人吗?你要朕把向秉道、袁用才、高士奇和几任顺天府尹都治了罪你才心安吗?”
陈廷敬叩头谢罪:“回皇上,臣绝无此等用心!”
皇上说:“朕时常告诫你们,居官以安静为要。息事宁人,天下太平!不要遇事便闹得鸡飞狗跳!”
大臣们通通低着头,大气不敢出。皇上望着高士奇,很是慈祥:“你那宅院,还是你的,不要再说。不过,你那宅院只怕有些凶气,朕想着便觉不安。朕平日临时有事,召你也不方便。西安门内有个院子,你搬进来住吧!”
听得皇上赐给高士奇宅子,几位大臣不由得暗自惊异。高士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愣了会儿才跪地而拜:“皇上,大臣赐居禁城,自古未有先例,士奇手无寸功,不敢受此恩宠!恳请皇上收回成命!”
皇上摇摇头说道:“士奇,你供奉内廷多年,辛勤劳苦,朕心里有数。你不必推辞。民间有句话,家搬三次穷。朕再赐你表里缎十匹、银五百两,作为搬家之用。你就速速搬进来吧。”
高士奇感激得痛哭流涕:“臣虽肝脑涂地,当牛作马都不足以报效皇上!”
皇上又道:“朕昨日写了两个字:平安。今日朕把这两个字赐给你。”
说话间,张善德捧出皇上墨宝。高士奇跪接了,谢恩不止。
召见完了,几位大臣退出乾清宫,免不了向高士奇道贺。
袁用才拱手道:“高大人,皇上赐大臣宅院于禁城之内,可是开千古之例呀!恭喜恭喜!”
高士奇笑道:“我皇圣明,他老人家开先例的事可多着哪!以十四岁之冲龄登基御极,威震四海,自古未有;十六岁剪除鳌拜,天下归心,自古未有;削藩平乱,安定六合,自古未有;《圣谕十六条》教化百姓,民风日厚,自古未有!”
这时,张善德追了上来,悄声儿喊道:“陈大人,皇上叫你进去说句话哪!”
陈廷敬心里不由一惊。今儿皇上对他甚是不悦,这会儿又有什么事呢?陈廷敬随张善德往回走着,小心问道:“总管,皇上召我何事?”
张善德说:“小的哪里知道,只听得皇上不停地叹气。”
陈廷敬不再多问,低头进了乾清宫。皇上正在西暖阁背手踱步,陈廷敬上前跪下,叩谢的客套话没说完,皇上就嘱他起来。陈廷敬谢恩起身,垂手站着。
皇上站定,望了陈廷敬半晌,才说:“朕知道你心里憋气!人命关天,不是小事。但原告已经死了,凶犯杀了就是!难道你真要朕为这件事情处置那么多的大臣?”
陈廷敬说:“臣向来与人为善,并未借端整人!”
皇上坐下说道:“高士奇只是个六品中书,你是从二品,你要大人不计小人过!高士奇出身寒苦,为人老实,朕确实对他多有怜惜。他当差也是尽心尽力的,你就不要同他计较!”
陈廷敬道:“臣不会同他计较!”
皇上长叹一声,似有无限感慨:“自古都把官场比作宦海。所谓海者,无风三尺浪。朕却以为,治国以安静平和为要,把官场弄得风高浪急,朕以为不妥。用人如器,扬长避短。你有你的长处,高士奇有高士奇的长处。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?求全责备,则无人可用。”
皇上这番话自然在理,但眼下这案子却是黑白颠倒了。陈廷敬心里还有很多话,也不敢再啰嗦半句,只好拱手道:“皇上用人之宽,察吏之明,臣心悦诚服!”
高士奇盘坐在炕上,抽着水烟袋。夫人喜滋滋地把玩着皇上赐的绸缎,问:“老爷,皇后娘娘和那些嫔妃们用的都是这些料子吧?”
高士奇把水烟袋吸得咕噜作响,说:“往后呀,皇后娘娘用的料子,你也能用!这些都是江宁官造,专供大内。”
夫人大喜,说:“老爷,咱皇上可真是活菩萨,我得天天替他烧高香,保佑他老人家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高士奇哼哼鼻子,说:“你不是担心陈廷敬会整倒我吗?都看见了?怎么样了?陈廷敬当面讽刺我,说我高某三千年才出一个!算他说对了!”
夫人更把自家男人看成宝贝似的,道:“我得赶紧做几件衣服,赶明儿住到紫禁城里去,也别让人瞧着寒碜!”
这会儿高大满进来说邝小毛来了,高士奇脸色阴了下来,只叫他先到书房等着。高士奇故意吸烟喝茶半日,才去了书房。
邝小毛见了高士奇,慌忙跪下:“谢高大人救命之恩,贺高大人大喜大喜!”
高士奇故意拿着架子,淡淡地说:“我有什么可喜的?你起来说话吧!”
邝小毛站起来说:“高大人蒙皇上恩宠,在紫禁城内里头赐了宅子,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!”
高士奇全不当回事似的,说:“我在皇上跟前二十多年了,这种恩宠经常有的,倒是别人看着觉得稀罕。”
邝小毛低头道:“高大人,蒙您再造之恩,小的自此以后,就在您跟前当牛作马!”
高士奇说:“小毛,我知道你的一片忠心。我是个讲义气、够朋友的人。我原本打算这三十万金,我八,你二!今儿我一琢磨呀,还不能让你一下子就暴富了。俞子易就是个教训!”
邝小毛愣住了,问:“高大人您意思?”
高士奇笑道:“富贵得慢慢地来,不然你受不起,就像俞子易那样,要折命的。这三十万金,原本就是我的,俞子易不过是替我打点。俞子易原先给你月薪五两银子,我给你加到十两!”
邝小毛想不到高士奇如此出尔反尔,心里直骂娘,却只好再次跪下:“高大人,小的怎敢受此厚爱?小的今后如有二心,天诛地灭,九族死绝!”
高士奇哈哈大笑道:“小毛何必发此毒誓?我知道你会对我忠心耿耿的!”
这时,丫鬟春梅进来说:“老爷,夫人说了,老爷明儿还要早起,请老爷早些歇息了。”
邝小毛听得这话,忙起身告辞了。高士奇走进卧房,打了个大大的哈欠,对夫人说:“外头只知道我们做官的作威作福,哪知道我们也要起早贪黑?赶明儿住到宫里去,就不用起那么早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