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7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(第1/2页)
中秋节过了,凤姐的病也好了一些,虽未大愈,但也可以出入行走了。这一天王夫人见屋里没有旁人,就命把周瑞家的唤来,问前儿在园中搜检的事,可有什么结果。周瑞家就把那天夜里的情况回明了王夫人。
王夫人听了,又惊又怒,却又为难,因为司棋是迎春的丫鬟,是贾赦那边的人,又是邢夫人心腹的陪房王善报家的外孙女,于是就要令人去告诉邢夫人。周瑞家的却说:“前儿那边太太(邢夫人)嫌王善保家的多事,打了她几个嘴巴子,如今她也装病在家,不肯出头了。依我看,不如直接把司棋带过去,连着赃证都给大太太瞧了,不过打一顿配了人,岂不省事。如果咱告诉去,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,说叫咱们看着办,这样岂不还得拖。倘或那丫头瞅空寻了死,反不好了。如今看了两三天,人都有个偷懒的时候,倘一时不到,岂不倒弄出事来了。”王夫人想了想说:“这倒也是。快办了这一件,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。”
周瑞家的听说,会齐了那几个媳妇,先到迎春房里,跟迎春说:“太太们说了,司棋大了,连日她娘求了太太,太太已经让她娘把她配人,今日叫她出去,另再给姑娘挑好的丫鬟来。”说着,就命司棋收拾走路。迎春听了,含泪似有不舍之意,但自己也无如之何。那司棋这两三天也求了迎春,实指望迎春能死保留住自己的,只是迎春说话也慢,耳朵也软,是不能做主的。
司棋见了这般,知道无法幸免了,就哭说:“姑娘好狠心!哄了我这两天,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?”周瑞家的等说到:“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?就是留下,你也没好意思见园里的人。依我们的好话,快快别这样子了,倒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吧,大家体面些。”迎春含泪说:“我知道你干了那样的大不是,我还使劲说情留下,岂不连我也完了。你瞧入画也是几年了的老人儿了,怎么说去就去了。自然不止你两个,想这园子里凡是岁数大了的都要走呢。依我说,将来终有一散,不如你自己先去吧。”周瑞家的说:“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。明儿还有要打发的人呢,你放心吧。”
司棋无法,只得含着泪给迎春磕头,和众姐妹告别,又向迎春耳根说:“好歹打听我要是受罪(被卖或怎样),替我说个情,也是主仆一场!”迎春也含泪答应:“放心。”
于是周瑞家的人等带着司棋出了院门,后面两个婆子拿着司棋的东西。走了没几步,后面只见绣桔赶来,一边也擦着眼泪,一边递给司棋一个绢包说:“这是姑娘给你的。主仆一场,今日一旦分离,这个给你做个念想吧。”司棋接了,不觉更哭起来,又和绣桔哭了一回。周瑞家的不耐烦,只管催促,二人只得散了。
司棋又哭告说:“婶子大娘们,好歹略徇个情儿,稍微等一等,让我到相好的姐妹跟前辞别辞别,也是我们这几年好了一场。”周瑞家的等人都各自还有事儿,况且又恨她们素日装大的样子,如今哪里有工夫听她的话,就冷笑说:“我劝你走吧,别拉拉扯扯的了。我们还有正经事呢。谁是你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,辞她们做什么,她们看你的笑话还看不了呢。你不过是挨一会儿是一会儿罢了,难得这样就能算了不成!依我说快走吧。”一面说,一面不停脚,直带着往后角门出去了。司棋无奈,又不敢再说,只得跟了出来。
可巧正赶上宝玉从外面进来,一见带了司棋出去,后面有人还抱着些东西,就知道此去再不能回了。他也听说了前两天夜里的事情,又兼晴雯的病也从那日开始加重,细问晴雯,又不说是因为什么。前日又见入画走了,今天又见司棋也走,不觉入丧了魂一般,于是忙拦住问到:“哪里去?”周瑞家的等都知道宝玉素日的行径,怕他又唠叨误事,就笑说:“不干你的事,快念书去吧。”宝玉笑说:“好姐姐们,且站一站,我有话说。”周瑞家的便说:“太太不许耽误一刻,又有什么话。我们只知道遵太太的话,管不得许多。”
司棋见了宝玉,也拉着哭说:“她们做不得主,你好歹求求太太去。”宝玉不禁也伤心,含泪说到:“我不知你做了什么事,晴雯也病了,如今你又去。都要去了,这却怎么的好。”周瑞家的发躁火向司棋说:“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,若不听话,我就打得你。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,任你们任性胡为。越说着你,越不好好走。如今和小爷们儿拉拉扯扯,成个什么体统!”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,拉着司棋便出去了。
宝玉又恐怕她们学舌告自己,恨的只瞪着她们,看已经去远了,方指着恨道:“奇怪,奇怪,怎么这些人只要一嫁了汉子,染了男人的气味,就这样混帐起来,比男人更可杀了!”守着园门的婆子听了,都不禁好笑起来,于是问他:“这样说,凡女儿个个是好的,女人个个是坏的了?”宝玉点头说:“不错,不错!”
这时候,就见几个老婆子走来,说道:“你们小心,在这儿好好守着。此刻太太亲自来园里,在那里查人呢。只怕还查到这里来呢。又吩咐了快叫怡红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来,在这里等着领他妹妹出去。先告诉你们。”这几个守门的婆子就笑说:“阿弥佗佛!今日老天睁眼了,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,大家清净些。”宝玉一听说王夫人进来亲自查,就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,早飞也似的赶了去,所以这后面的这两句趁心如意的话竟没有听到。
宝玉及到了怡红院,只见一群人在那里,王夫人在屋里坐着,一脸怒色,见宝玉也不理。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,恹恹弱息,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,蓬头垢面,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。王夫人吩咐,只许把她贴身衣服带出去,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。
王夫人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。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时,王善保家的趁势告倒了晴雯,随后,有些人和园中人不睦的,就趁机也下了些话。王夫人都记在心中。因中秋节忙有事,故忍了两天,今天特来亲自阅人。光是晴雯犹可,更重要的是,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,说他大了,已解人事,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(意思是与之乱搞)。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,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的做粗活的小丫头们,个个亲自看了一遍。
于是问:“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?”那本人不敢答应,老嬷嬷指说:“这一个蕙香,又叫作四儿的,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。”王夫人细看了一看,虽比不上晴雯一半,却有几分水秀。视其行止,聪明皆露在外面,且也打扮的不同。王夫人冷笑说:“这也是个不怕臊的。她背地里说的,同日生日就是夫妻,这可是你说的?打量我隔的远,都不知道呢。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,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。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,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!”这四儿见王夫人说出她素日和宝玉的私语,不禁红了脸,低头垂泪。王夫人即命也快把她家的人叫来,领出去配人。
又问:“谁是耶律雄奴?”老嬷嬷们便将芳官指出。王夫人说:“唱戏的女孩子,自然是狐狸精了!上次放你们,你们又懒待出去,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。你就成精鼓捣起来,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。”芳官笑辩解说:“并不敢调唆什么。”王夫人笑说:“你还强嘴。我且问你,前年我们往遵化皇陵去的时候,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?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,不然进来了,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。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。岂止别人!”(介绍人进来就犯了结党罪,而结党会惑主。)因喝命:“唤她干娘来领去,就赏她外头自寻个女婿去吧。把她的东西一概给她。”又吩咐去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,一概不许留在园里,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,自行聘嫁。一语传出,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尽,都约齐与王夫人磕头领去(因为又能卖一次人,聘嫁也可以得聘礼)。
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,凡略有眼生之物,一并命收的收,卷的卷,着人拿到自己房内去了。于是说:“这才干净,省得旁人口舌。”因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说:“你们小心!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,我一概不饶。因叫人查了,今年不宜迁挪,暂且挨过今年,明年一并都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。”说毕,茶也不吃,带领众人又往别处去阅人。暂且不表。
如今且说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,无甚大事,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。所责的事都是平日自己和她们说过的话,一字不爽,料必不能挽回的。虽心下恨不能一死,但王夫人盛怒之际,自不敢多言一句,多动一步,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。王夫人命:“回去好生念念那书,仔细明儿问你。”宝玉听说了,方回来,一路打算:“谁这样犯舌?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,如何就都说着了。”一边想,一边进来,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。而且有去了第一等的人,岂不伤心,便倒在床上也哭起来。
袭人知道他内心别的还可以,唯独晴雯是第一件大事,就推他劝道:“哭也不管用了。你起来,我告诉你,晴雯已经好了,她这一家去,倒心净养几天。你若真舍不得她,等太太气消了,你再求老太太,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。不过是太太偶然信了别人的诽谤之话,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。”宝玉哭说:“我实在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!”袭人说:“太太只嫌她生的太好了,未免轻佻些。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,所以恨嫌她,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。”宝玉说:“这也罢了。那咱们私自玩笑话怎么也知道了?又没外人走露的,这可奇怪。”袭人说:“你有什么忌讳的,一时高兴了,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。我也曾使过眼色,也曾递过暗号,倒被那别人都看到了,你反不觉得。”宝玉说:“怎么人人的不是(过错)太太都知道,单不挑你和麝月秋纹?”
袭人听了这话,心内一动,低头半日,无可回答(因为自己曾经表过决心固然太太不挑她的错),于是便笑说:“正是呢。若论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孟浪的事,怎么太太竟忘了?想是还有别的事,等完了再发放我们,也未可知。”
宝玉笑说:“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,她两个又都是你陶冶教育的,焉还会有孟浪该罚之处!只是芳官尚小,又有何错。四儿是我误了她,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天起,叫上来作些细活,未免夺占了地位,所以有今日。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,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,虽然她生得比人强,也没什么妨碍的。就是她的性情爽利,口角锋芒些,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。想是她过于生得好了,反被这好所误。”说完,又哭起来。
袭人一听此话,好似宝玉有疑她不能相容之意,竟不好再劝,于是叹说:“天知道罢了。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(查不出是谁厌恨这几个,诽谤了她们),白哭一会子也无益。倒是养着精神,等老太太高兴时,回明白了再要她是正理。”宝玉冷笑说:“你不必虚着宽我的心。等到太太气平了再瞧势头去要时,知她的病等得到等不到。她自幼上来娇生惯养,何尝受过一日委屈。连我知道她的性格,还时常冲撞了她。她这一出去,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。况又是一身重病,心里一肚子的闷气。她又没有亲爷热娘,只有一个醉泥泥鳅似的舅哥哥。她这一去,一时也不惯的,哪里还等得几日。知道还能见她一面两面不能了!”说着又越发伤心起来。
袭人笑说:“你如今竟好好的咒她。她便是比别人娇些,也不至这样起来的。”宝玉说:“不是我妄口咒她,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。”袭人忙问是何兆。宝玉说:“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,竟无缘无故死了半边,我就知有异事,果然应在她身上。”袭人听了,又笑起来,说道:“我不想说,又撑不住,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。这样的话,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。草木怎又跟人有关了?若不婆婆妈妈的,真也成了个呆子了。”宝玉叹说:“你们哪里知道,不但草木,凡天下之物,都是有情有理的,也和人一样,得了知己,便极有灵验的。这海棠也是因其人欲亡,就先就死了半边。”
袭人听了这种痴话,又可笑,又可叹,于是笑说:“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。晴雯纵好,也超不过我的次序去。便是这海棠,也该先来比我,也还轮不到她。想是倒我要死了。”宝玉听说,忙捂住她的嘴,劝说:“这是何苦!一个没完,你又这样起来。罢了,再别提这事了,别弄的走了三个,又饶上一个。”袭人听说,心下暗喜道:“若不如此说,你也不能了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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