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回 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 (第2/2页)
那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,如何经得起这般磨折,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,就恹恹得了一个病,四肢懒得动,茶饭也不想进,渐次黄瘦下去。夜里合上眼,就见到她小妹子手捧着鸳鸯宝剑前来说:“姐姐,你一生为人心痴又意软,终于是吃了这亏。不要信那妒妇花言巧语,还不是她在背后发恨要弄你一死。若妹妹还在时,断然不肯让你进来,即使进来时,也不容她这样。你依我,用此剑斩了那妒妇,然后一同到天堂,听这天堂里的人说如何发落我们。不然,你则是白白地丧命,而且无人怜惜。”尤二姐哭说:“妹妹,我一生品行既然已经有亏(有过污点),今日之报也就是当然,何必又生杀戮之孽。我还是忍耐吧。若天可怜我,使我好了,岂不两全。”小妹笑说:“姐姐,你终是个痴人。自古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,你虽然悔过自新,然已经将人的父子兄弟致于聚麀之乱(意思是,使得贾珍、贾蓉父子,和贾珍、贾琏兄弟,都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,属于半**,是不道德的),天怎能容你安生。”尤二姐泣说:“既不得安生,也是天命,奴也无怨。”小妹听了,长叹而去。
这里倒是讲因果报应了,说从前做了孽,终于得受报,改悔也没用。
尤二姐惊醒,却是一梦。等贾琏来看时,见无人在侧,就泣说:“我这病是不能好了。我来了半年,肚子中已经有了身孕。倘若老天怜我,生了下来还可以,若不然,我这命就保不住了,何况是他。”贾琏也泣说:“你只放心,我请名医来治。”于是,就出去即刻请医生。
偏那王太医改去军队服务了,为了将来能讨了封妻荫子。小厮们走去,就请了个姓胡的太医来,叫君荣。胡君荣摸了摸手上的脉,旁边贾琏陪着,胡君荣说还得看脸,贾琏就命人把帐子掀起一个缝,让尤二姐露脸给他看。看罢,就出来,贾琏陪着他出来,问是如何。老胡说:“是瘀血凝结,不是你说的怀胎。”贾琏说:“不是怀胎吗?她三个月没来那个了。应是怀胎。”胡太医说:“不是。如今要紧的是把瘀血通下来,以通经脉。”于是就写了个方子,作辞而去。贾琏命人抓了药,吃下去。只半夜,尤二姐肚子就疼得不止,没把“瘀血”打下来,倒竟把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给打下来了。于是血流不止,二姐就昏过去了。贾琏闻知,大骂胡君荣。一面再派人去请医生调治,一面命人去打和告胡君荣。胡君荣听了,早已卷包逃走。
这里新来的太医就说:“本来气血天生就亏弱(当时的女子恐怕没有不这样的了),作胎以来,想是着了些气恼,郁结于中。这位先生胡用虎狼之剂,如今夫人元气十伤八九,一时难保就愈。现在吃了我的药,还要静着,一点儿闲言闲事不可听,庶几可望能好。”说完走掉。那贾琏急的查是谁请了姓胡的来,一时查了出来,便打了个半死。
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,只说:“咱一直没有儿子,好容易有了这一个,又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。”于是焚香礼拜,自己祷告说:“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,再怀胎生一男子,我愿吃长斋念佛。”贾琏众人见了,无不称赞。凤姐又骂平儿不是个有福的:“也和我一样。我因为多病了,你却没病也不见怀胎。如今二奶奶这样,都因咱们无福,或者是犯了什么,冲的她这样了。”于是,就叫人出去算命算卦。偏算命的回来说:“是属兔的阴人冲犯。”阴人就是女人。于是大家算将起来,只有秋桐一人属兔,都说是她冲的。
秋桐近日见贾琏请医生治病,打人骂狗,对尤二姐十分尽心,心中已经沤了一坛子醋了。今又听说是她冲了尤二姐,凤姐就又劝她说:“你暂且别处去躲几个月再来。”(躲开,免得冲人。)秋桐便气得哭骂道:“理那起瞎操的混咬舌根!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,怎么就冲了她!好个爱八哥儿,在外头什么人不见,偏来了就有人冲了。白眉赤脸,那里来的孩子?她不过指着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。纵有孩子,也不知姓张姓王。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,我不喜欢!老了谁不成?谁不会养!一年半载养一个,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!”骂的众人又要笑,又不敢笑。(一年半载养一个。)
“老了谁不成?”意思是,难道谁是老的?
正巧邢夫人过来,秋桐便哭告邢夫人说:“二爷、奶奶要撵我出去,我没了安身之地,太太好歹开恩。”邢夫人听说,慌的数落凤姐一阵,又骂贾琏:“不知好歹的种子,凭她怎么不好,是你父亲给的。为个外头来的撵她,连老子都没有了。你要撵她,你不如还给你父亲去倒好。”说着,赌气走了。秋桐更加得意,索性走到二姐窗户根底下大哭大骂起来。尤二姐听了,不免更添烦恼。
到了晚上,贾琏在秋桐房里歇了,凤姐也睡了,平儿过来瞧她,又悄悄劝她:“好好养病,不要理那畜生。”尤二姐拉她哭道:“姐姐,我自从到了这里,多亏姐姐照应。为我,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。我若逃的出命来,我必报答姐姐的恩德。只怕我逃不出命来,也只好等来生罢了。”平儿也不禁滴泪说到:“想来都是我坑了你。我原是一片痴心,从来没有话瞒着不告诉她过。既然听见你在外头,岂有不告诉她的。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。”尤二姐忙说:“姐姐这话错了。若姐姐就是不告诉她,她岂有打听不出来的,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,罢了。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,才成个体统,与姐姐何干。”二人哭了一回,平儿又嘱咐了她几句,夜已经深了,放去安息。
这里尤二姐心下自想:“我的这病势已成,日里不得静养,反倒有所伤,料定必不能好了。况胎已经打下,再无可以挂记悬心的了,何必受这些零气,不如一死,倒还干净。常听人说,生金子可以坠死,岂不比上吊自刎来的干净。”想完,挣扎起来,打开箱子,找出一块生金子,生金子就是金矿石,没经提炼的,也不知多重,恨命含泪便吞入口中,几次狠命直脖,方咽了下去。于是赶忙将衣服首饰穿戴齐整,上炕躺下了。当下人不知,鬼不觉。
到第二天早晨,丫鬟媳妇们见她不叫自己,乐得且去自己梳洗。平儿在家,看不过,就说丫头们:“你只配被没人心的(人)打着骂着使,也罢了,一个病人,也不知可怜可怜。她虽然好脾气,你们也应该拿出个样儿来,别太过了,墙倒众人推。”丫鬟们听了,急忙停了手上的事儿推开房门进来,却见是穿戴的齐齐整整,死在炕上了。于是这才吓慌了,喊叫起来。平儿进来一看,不禁大哭。众人此时想到尤二姐确实温和怜下,比凤姐原强,如今死去,也都伤心落泪,只是不敢被凤姐看见。
于是合宅上下都知道了。贾琏进来,搂着尸体大哭不止。凤姐也假意哭泣,“狠心的妹妹,你怎么丢下我去了,辜负了我的心!”她姐姐尤氏、贾蓉等人也来哭一场,劝住贾琏。贾琏就回了王夫人,讨用梨香院停放五日,王夫人依允。贾琏忙命人开了贾府东北角的梨香院的门,收拾了正房来停灵。贾琏嫌从后门出灵不像规矩,就在对着梨香院的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。门外两边搭棚,安坛做佛事。用软塌铺了锦缎被褥,把二姐抬上榻去,用被单盖了。八个小厮和几个媳妇围随着,顺着府内夹道抬往梨香院来。那里已经请下占卜专职人员预备。揭起被单一看,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,比活着还美貌。贾琏又搂着大哭,只叫:“奶奶,你死的不明,都是我坑了你!”
贾蓉忙上来劝:“叔叔宽解一下,我这个姨娘自觉没福。”说着,又向南指着大观园的界墙(也就是梨香院与大观园的界墙),他的意思是,这里跟大观园一墙之隔,那边可能有人会偷听,你这里叫唤她“死的不明”,弄得人心慌慌。贾琏会意,只悄悄跺脚说:“我忽略了,终久对出来是怎么回事,我替你报仇。”意思是,自己以前对尤二姐受委屈忽略了,要慢慢查出来,给她报仇。这话就伏下了未来凤姐的被休和驱逐出家的病死。这时候,占卜人员说:“根据我们对奶奶死日的分析,五天不能出灵,或者是三天,或者是七天。”贾琏说:“三天断断使不得,竟是七天才好。等到外头铁槛寺,再放五七(就是三十五天),做个五七大道场才掩灵(盖上棺材盖儿)。明年往南去下葬。”占卜人员应诺。宝玉早已过来陪哭一场。众族中人也都来了。
凤姐则推说有病,有病的人不能看见婚礼、葬礼,所以也就不出来穿孝。但是,她倒跑到大观园中去了,绕过群山,在北界墙根下往外听,隐隐绰绰听到了一言半语,回来就对贾母说如此这般。贾母说:“信他胡说,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把灰一撒,还认真的开丧破土起来。既是二房一场,也是夫妻之分,停五七日抬出来,或一烧或乱葬个地方埋了完事。”凤姐笑说:“可是这话。我又不敢劝他。”
贾母表达了自己对这丧事办法的见解,正说着,丫鬟来请凤姐,说:“二爷等着奶奶拿银子置办棺材和丧礼呢。”凤姐只得出来,回到家中,就问他:“什么银子?家里进来艰难,你还不知道?咱们的月钱,一月不够一个月的,今儿吃了明年的粮。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两银子,你还做梦不知道呢。这里还有二三十两银子,你要就拿去。”说着,命平儿拿来,给了贾琏。恨的贾琏没话可说,只得开了尤氏的箱子柜,去拿自己的体己。他以前不是把自己的私房钱给了尤氏收着的吗。结果打开箱柜,却一点儿也没有,只有一些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,都是尤二姐平日所穿的,不禁又伤心哭了起来。一边哭,一边自己用包袱把那衣服一起包了,也不命丫鬟来提,便自己提着要去烧。
平儿又是伤心,又是好笑,忙把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,到厢房拉住贾琏,悄悄递给他,说:“你只别作声才好,你要哭,外头多少哭不得,又跑到这里来掉泪。”贾琏听说,就说:“你说的是。”接了银子,又把一条裙子递给平儿,说:“这是她家常穿的,你好生替我收着,做个念想儿。”平儿只得也拿了,自己收去。贾琏拿了银子与衣服,走出去命人去买板材。好的又贵,中等的又不要。贾琏骑马亲自去瞧,到了晚上,果然抬了一副好板子进来,价值五百两赊着,连夜赶造棺材。一面分派人穿孝守灵,夜里也不回去,只在那里伴宿。
贾琏亲自的梨香院拌宿了七日夜,天天僧道做法事。贾母叫了他去,不许送到家庙铁槛寺中。贾琏无法,只得就在尤三姐的坟旁,选了一个穴,破土埋葬。那日送殡,只不过族中人与尤氏婆媳。凤姐一应不管,只凭他自己办理。这件事,大约是激化凤姐和贾琏关系的一件大事。尤二姐之死,倒也不全是凤姐所害,众丫头媳妇指三道四,原也是因为她旧有污点,秋桐也就有了说伐的靶子,最终遂了藏在后面的加以推动的凤姐的心。
且听下回分解。